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站在中央的人们忽然沉默了。
“阿离。”
黎九忽然温软了声音,半扭过头,朝身后垂首跪地的萧世离笑着说道。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赶紧遵了太皇太后的旨意,让大家看看你的脸?”
“是,主子。”
他沉默了一下,紧接着抬起左手,缓缓摘下覆在脸上的黄金鬼面,然后无言地朝殿上抬起头来。
“嘶——”
“这也…”
殿旁的宾客顿时像是炸开了锅般,侧身皱着眉小声嘀咕起来,满脸写满了厌恶与嫌弃之情。
“抱歉,家奴貌丑,惊扰各位了。我在此先替他赔罪,等回到府里,自会惩戒于他。”
黎锦浅笑着,一一转身朝众人弯下腰来。
她随即转身,在太皇太后面前朝萧世离低斥道,“…卑贱鄙陋之物!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带上那东西,还想着让我在宴会上丢尽颜面不是?!”
“是。”
萧世离低低地应着,再度垂下头,任由两侧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从地上拾起面具。
他原本俊冷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大片大片烧伤之后的深色烙痕,一直覆盖了他的大半个左脸。
“娘娘,他这脸您也见过了…若是看不出来是否像您认识的那人,可还需要再看一遍?”黎九训完了萧世离,再度向宁氏问道。
“罢了,许是哀家刚才一时恍惚。”
宁氏疲倦地笑了,“果然是老了啊…经常会记起曾经的故人。你说他叫阿离是吧?
阿离,你还会吹《雪阳曲》吗?”
“回太皇太后,会的。”萧世离顿了顿,答道。
“那弹筝舞乐呢?”老人继续问。
“会识一些谱子,平日除了做些分内的杂事,舞乐也勉强拿得出手。”
“哦?有趣。”
宁氏直直看着他,“那么,认字下棋呢?”
“他下棋可好了。”
黎九想起之前那次惨败,心里顿时幽怨无比,忍不住轻笑着插嘴。
“别说是管家下人,就连之前我学堂里的先生们,都没人能比得上他呢。”
咳咳…!
“主人她说笑了,阿离的字都是主人教的。
至于下棋,只是学堂里的先生们德高望重,不与小奴见识,谦让与我罢了。”
萧世离抬头,看着一副要把自己当场推销出去的黎九,恨铁不成钢地重新解释了一遍。
是你谦让我吧。
黎九无声无息地和他对视一眼,继续保持着自己端庄温良主子的形象,朝宁氏一笑。
“阿离虽是奴隶,但才思敏捷之程度,不亚于普通下人。所以我便小小的破例了一下。”
到底是谁,在学堂里跟那群教书先生们连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从经文辨事到棋艺书画全都驳了一个遍,之后干脆利落地得了我的授书权,还笑得十分欠揍地自谦说,不过尔尔的?
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回忆!
黎九有苦说不出,牙齿咬得咯咯响。
“哀家此刻倒是能理解你的破格了。”
宁氏开口,“哈哈,黎九小殿下莫怪,哀家这次可执意要跟你抢人了。
虽说你身处奴籍,确实可惜了很多机会,但万春宫里向来缺员少职,宫中老人众多。虽是清净,但遇上出力之事却多有不便。
若是公主不介意,可否代我这老人家,问问你府这位小奴隶。
近来江都恰逢梅雨连绵,他能否来帮忙整理一下府内经文谱曲?
哦,若是能吹上一曲便再好不过了。”
“这自然没问题…”黎九故作犹疑地扭头,看向萧世离。
“主人既然想让我去,阿离去便是了。”对方则垂眸瞥了一眼息诚的方向,朝太皇太后跪拜。
“承蒙太皇太后看得起小奴,阿离日后,便是您万春宫里的人了!”
——
听闻此话,息诚抬眸看了一眼眼角带笑的黑衣乐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自顾自地向身边宾客赌酒寻乐。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孩子是想往上爬的。
——
萧世离决绝地跪在地下,收回了看向息诚的余光,神色专注地伏在背手而立的黎九脚边。
结束了吗?
他浮于眼角的笑容悄然消失了。
——
黎九详装无奈地笑着,朝宁氏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侧过身来。
她背手而立,在袖中死死攥紧了渗出冷汗的掌心。
女孩不动的眸色从一旁把酒言欢的息诚,又扫向毫不掩饰自己欲望,直直看着自己的鸿王。
她成功了?黎九想。
可是,还没有结束…自己随后又要再度重蹈覆辙了。
黎九扭过头,没有去看青袍少年在盛宴的阴影处缓缓咧开的白牙。
——
一个时辰前。
“等等,所以你已经见过息诚了?”
红帐之下,满室茜纱随风飞舞。黎九撑着双手坐在床边,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是不止一次。”萧世离把玩着面具的手停住了,向刚刚褪去红晕的女孩认真解释道。
“小九,我当年离开江都时还太小,很多事情虽是明白,但未必能彻底看清。
现在想来,就算没有当年皇帝下旨,以当年萧家内部派系庞杂的明争暗斗虚与委蛇…三百年的盛况,衰落恐是必然之事。
但萧家,不该在那年那天,败得如此迅猛惨烈。
萧家被灭,恐有蹊跷。”
“…我怎么这么傻。”黎九默默捂脸。
她突然收拢膝盖跪坐在床上,向面前的萧世离伏下身,诚恳说道,“萧世离,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在自欺欺人。
我叫你阿离,劝你不要沉迷过去,嘴上说着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其实…一直不敢回看过去的人,是我才对。萧世离,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在雪地里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喜欢你了。
所以,我才会一直都那么害怕。
我是北凉的公主,不管如何掩盖,父王当年助推萧家灭门之事已不可回避,他始终应是你所记恨的人。
作为凉王之女,我本不该强行干涉你的爱恨。
可你伪装得太好了,真的压抑着心思什么都没有提,只是每日陪我饮酒寻乐。
所以,所以我才会装作不懂的模样,以为只要可以就这样一直瞒下去,大家都会开开心心的,一直在一起。
哈哈,太可笑了,这怎么可能…
你知道刚才我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吗?那不是梦境,是我们千次百次循环往复的死亡轮回!
每一世的重来,你都试图拼死救我,却只是温柔地笑着站在我面前,什么都不提。
甚至在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还…”
黎九哽住了,将头深深在帐面中。
“最后一次,我发狂地杀了小九你,对吗?”萧世离撩起女孩脸上的乱发,轻声问道。
“你怎么…?!”黎九惊讶地抬起头,怔怔望着面前的男子。
不对,他绝不可能回想起,这一世的萧世离已经没有之前任何轮回的记忆了!
“…看来我猜对了。”
他幽幽叹气,神情寂寥地垂下了眸子,“因为,像是我能干出来的事呢。”
他说着,向前用力抱住了黎九。
“不用向我道歉,九儿就是九儿,不需要你替任何人向我道歉。
反倒是我,要替‘他们’向你道歉才对。
对不起,我一直没能察觉出你的恐惧,让你受委屈了。”
黎九把头埋进对方怀里沉默了很久,低声嘟囔。
“这谁能察觉到啊…
若不是我亲身经历,绝对也要把说这话的人当成是疯子关起来。”
“九儿,我不会去问之前我们都经历过什么,也不会好奇最后结果如何。”
萧世离突然开口,“我猜,既然我如今已经对这些毫不知情。那么我当时,大概是还做了些什么,并且全心地相信并期盼着你,一定可以改变这永世的轮回吧?
殿下安心吧,这次你就尽管向前好了。
不论最终结局是否如那些‘我’所愿,这次,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嗯。”
黎九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
“那么我们再来讨论一下息诚。”
萧世离重新理了理思绪,“据我之前和近来观察,此人的才思堪比当年万人之下的萧老宰相,但教唆挑拨的功夫甚至要更胜一筹。
他的心思,决不在区区一个宰相身上——不论是当年联合在江都立足未稳的北凉王,推倒作为温和派的萧家,利用息茗与皇室联姻;
还是如今明里与卫家长公主交好,利用子女作为加强的纽带,暗中试图拉拢我来监控北疆一派,都是堪称典范的操作。
哦对,我甚至还听说他近年来,与当年隐退的西北一脉重新恢复了联系,似乎是有意结交早早继位多年,但是深居简出的西北鸿王李攸卿。”
“阿离,这个时候就不要顺路给我上谋术课了。”
黎九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好缜密的布局…可是息诚如今的权力已经堪比盛时的萧老了,他还想要什么?”
“不,以他的性格,如今的权力还远远不够,甚至还不如新皇继位初始那时。”
萧世离摇了摇头,“他当年太过低估北疆的实力了。
就算是凉王初来扬州立势不稳,黎家千年来所积攒的军事实力,与卞唐李氏几乎同位的特权让你的父王在短短一年间,便足以牢牢掌控摄政王的位置。
当然,还有如今的卫家。长公主此人之聪慧在朝中自不必多说,更何况身边还有斛晚夫人加持。
况且,卫家在立国初始,便一直作为皇室的活动国库而存在。历来卫氏家主的方针,一直都是盛世退隐辅佐,乱世倾巢而出。
其地位,同样也根本不是息诚一个小小的西北贵族可以撼动的。
所以,息诚他需要新的势力。
他看中的,不仅仅是诸如鸿王之流的皇室中人,而且还必须是心怀野心但又善于控制,并且之前从未踏入朝局的新人。”
“他…挑中你了?”黎九忽然反应过来,小声问。
“嗯。”
萧世离点了点头,“是我刻意使了些手段,让他挑中的。
虽然如今敌强我弱,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仍旧在暗。
你刚刚说起破局,那我便再给你上一课。
所谓破局,有时不需明明白白地将对方挑破。
只需要顺势在对方局中关键之处,增添一点破绽便好。”
“什么破绽?”
“是人心,又或是其他东西…就看你怎么去使用。
九儿,我是奴籍,在外人眼里出身卑贱,几乎不用刻意控制,单论身份,便能让我对主子百依百顺。
而且我是你的奴隶,别忘了你可不仅仅是公主,更是如今的摄政王女。只要加以利用,我自然有成功进入这个乱局的机会。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是萧世离,我作为萧家的养子,一直都了解那些贵族在想什么。”
“那息诚想让你如何进入?”黎九问。
对方晃了晃手里的长笛。
“乐师。
几日前已有消息流出,说皇帝有意将黎钰在此次宴会上献出的狼骑,交于宁拂管理。
所以,息诚决意把我在此次宴会上,作为乐师献给宁氏,在最近势头初起的太皇太后一党中埋下种子。”
“等等,但你不是萧家大公子吗?”
黎九顿时慌了,“别说息诚,宴会那么多人,万一被谁认出来怎么办?”
“怕了吗?”萧世离突然低低地掩唇笑了起来,温软眉眼看着对方。
黎九努力地回瞪过来。
“萧家大公子可是体弱多病还双腿残废,几乎不出萧府的。
但还是有一点很是麻烦,此事与息诚和朝廷众臣都无关。
今日破局的成败,在于太皇太后。”
他皱紧了眉,“黎九,我有一事一定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