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腐朽的棺木里被暴露在空气中,在满殿辉煌的烛火映照下,里面竟是一具惨白的枯骨。
烛火摇曳,那具枯骨沉默地躺在棺椁之中,身披战甲,腰侧配剑,发饰上缠着束发的羊脂玉环。
息茗同样也呆住了。
“正如陛下眼前所见,这是一具死于掖庭,多年之前被埋葬的女尸。”
黎锦朝李旻兆一拜,转身朝殿下说道,“诸位,这是镇国公主李广仪的遗体。”
“简直胡言乱语!”
一向沉得住气的武将们也终于忍不住了,一个年轻的将领站起来大声道,“黎锦公主,我谅你是镇左王的女儿,才允你在这里一派胡言。
广仪殿下的尸骨早就被安葬在了皇陵之中,怎么可能会在那种地方!”
“黎锦并未妄言。”
她抬手,示意身边跪地的浣奴和几名宫女抬起头,“这几位宁府的宫女,都是当年服侍镇国公主,亲历三月叛乱之后被太皇太后收留的。
这件事,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也知晓吧?”
“回公主,的确如此。”一旁服侍宁氏的老宫女应道。
“那么如果我说,我刚才所说的这些话,皆出自她们口中,你们应该可以暂且一听吧?”她再度发问。
“这…”小皇帝犹豫了。
“陛下,不妨让这个宫女说来听听。”黎钰突然开口,朝黎锦点点头。
“锦儿,你接着说。
但若是此事有半点虚言,本王不论亲疏,第一个治你的罪!”
黎锦垂首,“儿臣明白。
浣奴,你把之前告诉我的话,再给他们从头到尾讲一遍。”
“是。”浣奴低低地应了,再度陈述起来。
——
片刻之后,整个殿上顿时喧哗成了一片。
“你的意思是说,三月叛乱之时,赶来江都的臣子们隐瞒了先皇,将广仪公主偷埋至掖庭?”
李旻兆皱眉,厉声朝浣奴喝问,“宫女浣奴,此话你可当真?”
“回陛下,奴婢可以项上人头担保。”
浣奴通红着眼圈伏地,“这都是奴婢亲眼所见,若是有一句不是,甘愿陛下责罚!”
“哈哈…你的人头,可不值钱。”
息诚突然开口,他小口饮着酒,懒散地扫了一眼底下的臣子们,“我记得…江都巡守庞舟,兵部尚书林散平,户部侍郎靖则卿,还有梁国公洪如穆。
你们几个,当年是率先从队伍中回援江都的吧?”
“是。”靖则卿从人群中起身,朝息诚答道。
“小臣虽然位卑,但仍想为当年的江都尽一份薄力。
是以在镇左王率兵前来的第二天清晨,便匆忙回至江都处理赈济灾民一事。”
“那靖侍郎对浣奴所说一事,是否知情?”
“回禀息宰相,小臣并不知晓。”
皮肤白皙的中年男人微微垂下了头,思索了一下,“但若是确实如这位宫女所言,镇国公主在战死当日便已秘密下葬。
恐怕要问当年第一时间赶到的镇左王殿下,与如今负责江都巡守的禁军校尉庞舟将军…才清楚吧?”
“本王刚刚回想了一下,那晚,确实见过将死的广仪殿下。”
黎钰靠在座塌上灌下一大口酒,语气坦然地看着息诚,“记得当时本王,正和梁国公商议之后的军需储备一事,庞将军突然匆忙前来,说是发现了广仪公主的遗体。
本王闻言匆忙赶去。
对了,那个时候还有几位腿脚不便,尚未逃离的老臣,和执意留在江都的萧老宰相。
哈哈…那时理应辅佐萧老宰相,担任吏部侍郎的你反倒是不在,息诚。”
站在宁氏身后的萧世离暗自抬起了眸子,看了一眼面色坦然不变的息诚,什么都没有说。
黎钰放下酒杯,接着开口,“后来,我和萧老宰相在关于如何清洗白盛叛军的军事部署上起了些分歧,便率先离开了。”
“那梁国公呢?”
李旻兆开口,看了一眼坐在小皇后洪氏不远处的老者,“您当时留在那里了吧?”
“回陛下。”老人拄着拐杖缓步上前,眼神莫测地看了一眼满怀期许看着他的浣奴等几名宫女,泰然回道。
“这几名奴婢所说所做甚是可笑,广仪殿下的尸骨,早就被安葬在皇陵了!”
黎锦一直平静的脸色,猛的突变。
——
“你胡说!”
浣奴猛的上前,却被几名赶来的侍卫死死摁在地上,挣扎不能。
她心一横,咬着牙向殿上的梁国公喊道,“奴婢那晚亲眼所见,你和庞舟将广仪殿下封入棺材之内!
如今她的尸骨就在这里,梁国公…你怎能矢口否认?!”
“荒谬!那只是我与庞将军为了保护殿下的尸骨,当年战乱未平,满城惶惶…此举又怎能说错?”
老者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黎锦,接着怒斥道。
“奴籍出身,竟然还敢越居宫女一位,本就当罚!
国宴之上,你再敢胡言乱语,拿着不知哪里得来的尸体去蛊惑黎锦殿下,本公定灭你三族!
来人,将这群卑贱的妖女给拖下去斩了!”
“公主殿下…”
几名早已吓破胆的宫女顿时哭喊了起来,拼命爬向黎锦身边,“公主殿下,我们说的是真的啊!你和那名小军爷不是也听到了吗?
求求公主一定要相信我们,这就是广仪的尸骨啊…我们服侍她那么多年,不会认错的!”
“梁国公且慢。”
黎锦突然拦住了即将动手的侍卫们,朝殿上大声喊,“梁国公刚才说,这不是镇国公主的尸骨。
那只要黎锦能够证明棺中之人的身份…你们就会相信了吧?!”
“黎锦!”
黎钰忽然站起,怒斥道,“够了,事已至此,别再胡闹了!”
…不对!
黎锦被这声怒吼震得呆在了原地,她转着身子,定定地环视着四周,突然安静了。
梁国公的脸,父王的脸,那个户部侍郎的脸,甚至还有刚刚站起注视着她的,江都巡守的脸。
所有人的脸上表情都各不相同,但是看向她的神情,却意外一致。
“你们…”
她喃喃着,松开了握紧侍卫的手,“是我错了。那么现在,你们就去杀了那些宫女吧。
黎锦今日犯下大错,甘愿受…”
“二姐。”身后突然有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
黎九握紧了对方的五指,靠在她身后低声开口,“二姐,你得去证明她。
你一定要证明这个人是谁,不然那些宫女会死的!”
“我做不到。”她低下头回应,“黎九,你不懂…我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便是同镇国公主当年一样,在和整个朝廷作对!”
“那不一样!”
黎九咬着牙低语,“已经和当年不同了。逐哥在陪着你,我也会陪你,就连阿离和长公主也在看着呢。
别忘了,我们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棋子应该把自己的事给做好吧?
况且我想…这个大殿之上,肯定还有一个人,对当年发生的事还毫不知情!”
黎锦猛的抬头,看向端坐在上的李旻兆。
“陛下,黎九愿以公主之名为锦公主担保。”
在她身后的黎九猛然下跪,朗声道,“我请求陛下给她半柱香的时间,得出棺中之人的真实身份。
若是届时尸骨不是广仪殿下,黎九愿自己献出所有封位!”
“准了。”
在满室的倒吸冷气之中,小皇帝缓缓开口。
“现在,点香。”
——
“黎九你疯了吧?!”
元逐眼睁睁看着官人将半柱折好的香在炉子中央点燃,气得抓狂,“你们两个,以为衙门查案呢?
这棺里的骨头都快要化成灰了,就算是广仪公主,也根本证明不出来啊!”
“她就是广仪公主。”
黎锦突然开口,跪在棺边翻找着什么,“看看我父王气成什么样子…你就该明白了。”
“我说的是证明!”
元逐盘腿坐在地上,瞪着原地想问题想得团团转的黎九,“我这次真帮不了你们了…罗雀的情报不针对这方面。
真没想到黎九你玩得这么大,你自求多福吧。”
“二姐,逐哥,我一直在回想一个问题。”
黎九咬着指甲,“你们发现没有,如果按照浣奴说的,整件事情的逻辑根本不对!
她在那晚看到了梁国公几人将广仪公主秘密下葬,但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发生的必要!”
“先不说这个,浣奴之前说的肯定是对的。”
黎锦几乎要将身子探进那口棺材里,“证据,我现在需要真正的证据…黎锦,你之前见过镇国公主吗?”
“我只是听阿离提过几句,但他也是在宫中的画上看到的。”
她说,“但那只是一副绘有我娘亲,泠妃和镇国公主的旧画。
大概意思,好像是…泠妃偷偷在逗练剑结束的广仪公主玩?”
“…这都是什么半点用处没有的好消息。”
元逐捂脸,“现在还有谁不知道镇国公主喜欢舞剑?
还剩下不到一半的香,就没点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不,等等,你刚刚说剑…”
黎锦突然顿住了,她回头看向元逐,“元逐,你是元将军的长子,属于武将世家。
你们家…在兵器方面,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公主大人,我就是个门都不让进的落魄庶子,怎么能知道?”
对方更加幽怨了,“元家的弓和枪都是由我爹手下统一管理的,我平常连碰都碰不到,哪里知道有什么特殊的?
哦不对,我还真偷偷拿过一次。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被对方发现了…最后被大夫人的手下吊在树上扒了衣服,足足揍了一天一夜。
还顺带被整个院子里的下人围观。”
“真惨。”黎九适时地评价道。
“属实…有点惨。”黎锦忍不住偷偷接嘴。
“拜托两位公主殿下,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光顾着嘲笑我了好不好?”
元逐欲哭无泪,“还有不到三分之一的香了,麻烦两位赶紧想!”
“黎九,你带狼吻了没有?”黎锦突然直起身子,问道。
“带了带了!”
黎九连忙从座塌旁边取出那把刀,递过去“不过,你要狼吻干什么?”
黎锦唰地拔出刀身,对着烛光细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果然…都是有的。”
“有什么东西?”元逐问。
黎锦没说话,猛的从棺中抽出了那柄长剑,低头看着。
“我明白了,是家徽!”
黎九向他解释,“逐哥你没拿过正经打造的府邸兵器,所以才会不清楚。
像我父王这种王侯,或者元家这样属于武将世族的,都有权自己铸造少量的兵器,来供府中子女侍卫们使用。
自古以来的兵器上,都会带有一些铸造者的署名,或者是家族的徽记。
比如黎家的家徽,就是三爪狼纹,那么我作为北疆的公主,狼吻刀身上也会被刻上家徽。”
“你的意思是说,棺中的那柄剑身上,很可能会留有卞唐皇室铭刻的痕迹?”
“没错,如果她真的是镇国公主的话,既然平日那么喜欢练剑,那么她肯定会至少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那把剑的徽记,当年在画上肯定也出现过,所以我们只要把那副画找到…”
黎九惊喜地睁大眼,看向了殿上。
“来不及了,黎九公主。”
元逐默默抬手,按上了僵立的女孩肩膀,“…时间,就要到了。”
“不需要那副画,我可以证明,棺中之人就是镇国公主!”黎锦突然朝殿上的皇帝开口。
“这要怎么证明…”黎九也懵了。
“太皇太后,您还记得,您曾经赐剑与我吧?”
黎锦单膝跪地,“剑名,为浮光。”
“没错,哀家近年来神智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宁氏缓缓点头,“那剑,是我当年为棠仪打造的…不过你是棠仪之女,应当为她受领。”
“陛下请看。”
黎锦从身侧抽出浮光,将一长一短两把剑并放在一起,交给了迎面走来的侍卫。
“…您一定还为广仪公主打造过一把吧。”她低声说道,在烛火下转动擦拭着剑身。
“虽然这两把兵器不属皇室官造,但这我身上的这柄,与它是同一批打造。皆是用了江都特有的冶铁手法。
棺中的这柄剑,是太皇太后那时为她最为疼爱的小公主,广仪殿下亲自铸造的——
名为掠影。”
烛光的阴影下,棺中那柄长剑缓缓褪去了剑身上的灰尘。
流光般的鹤纹逐渐在黑暗中显露出来,与浮光相同的剑身上端,依稀有两个纂刻的古字。
掠影。
——
“梁国公,你还有什么话说?”李旻兆撑着头问,气得微微咳嗽了起来。
“封棺一事,本公与林散平,庞舟确实有所参与。”洪如穆跪地,擦了擦头顶的汗,神态依然不变。
“但是臣并未做错。”
“你…!”
“陛下息怒。”
庞舟和林散平连忙上前跪拜。
“但老臣对公主殿下,可是一片赤诚之心!
三月叛乱时,江都险些失陷,宫中暴民流兵众多…若是不当事先封棺存放公主的遗骨,谁知又会生出多少变故?
“是啊,陛下万万不可动怒啊!
此事虽是手下办事不利所致,但老臣们心系的…可是皇室之尊严!”
“陛下!”
洪家小皇后连忙跪在地上,“臣妾想,梁国公定是有所苦衷的。
请陛下将此案交由大理寺管理,以证家父清白!”
“哈哈哈哈…居然说皇室的尊严。”
元逐突然抽动着肩膀,低声笑了起来。
“元逐,你笑什么?”黎锦扯扯他的袖子,偷偷使了个眼色。
“我觉得你们这群人,特别可笑。”
他冷笑着,扯开对方试图拉住他的手腕,“黎锦殿下,黎九殿下…既然你们不都敢说,也不能说,那就让我来好了。”
“元逐,现在又轮到你疯了吗?!”黎锦急得想要走过去,却被对方推开了。
“黎九公主说的没错,浣奴叙述的事情是有问题的。”
他低声朝女子耳边开口,“十三说的对…我不像你们。像我这种人,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所以殿下,你接下来也不需要保护我。”
他踢了踢那块早早就被翻在地上的棺木盖,不屑地看着殿上的所有人。
“喂,剩下的…你们这群人都不长眼睛吗?
看清楚了,这棺里的人哪里是被安然下葬的?
睁开眼睛看看棺板内侧的那些划痕吧。
广仪公主,她是被活埋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发晚了,字数有点多ww
——
稍微修了一下文,顺便说一下那段黎锦和黎九的对话。
关于镇国公主的死因,其实是一个全员间接杀人的事件。
女主父王黎钰,江都巡守庞舟将军,梁国公洪如穆,兵部尚书和户部的靖卿则。
甚至还包括萧老宰相,和如今混在吃瓜群众里的一些臣子。宴会上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清楚镇国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除了当时还未出生的小皇帝)
只不过因为牵扯到了各自的利益,保持沉默而已。
在全员默认的情况下,就是很可能会法不责众。
有兴趣可以康康阿婆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里面案件是典型的集体杀人(突然安利
所以,息诚在看懂长公主通过此举想要表达什么之后,很鸡贼地点出来了几个立场不同的人,让他们互相争论推脱,最后剩下的人来背锅。
暂时就逼逼这么多~没兴趣看的略过就好w
之后也尽量不在作话里闲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