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东海寿宴后
暮晚的报鼓声久久回荡在似乎永远望不见尽头的幽长宫街上。
深沉夜色之下,远处是缓缓闭合的大行宫门。稀稀落落从殿上出来的醉酒贵族们在低声呢喃着,胡言乱语似哭似笑。
几名侍卫连忙跟了上去,他们被手下的家奴搀扶着,踉跄脚步踩着他们的肩膀爬上了轿子,各自道别后奔走离去。
终于,盛开着红石竹的深色巨殿再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等最后一名宫女清理干净了宴上剩余的狼藉,萧世离才披了袍子,慢慢从角落里的阴影中走出。
他回过头看了看万春宫方向。
按照宫中惯例,自己明日一早便要搬过去,留在新主子身边。
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凭借记忆随便找了条近路,朝公主府方向走去。
已是半夜,偶尔有喝醉酒的侍卫跌跌撞撞地在宫街上走来走去。萧世离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人,在思齐宫的后园水榭旁步数刁钻地绕了几个圈,直接从一堵爬满藤蔓的发灰矮墙侧穿过去,进了九公主的府里。
黎九大约睡下了,府邸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甚至连个走动的宫女也没有。
他晃了晃神,想起巡逻的惊风宴后便被流月带着跑去了府外偷闲,忍不住失笑。
这两位,如今倒是比自己还清闲。
萧世离走到了寝殿门前,脸上笑容悄悄消失了。
透过窗户,寝殿内的氛围比外面的夜色还更为沉静。耳畔有风声吹过,他缓缓抬起手臂,把指尖放在了门上的细碎雕花上,从左到右一遍遍抚摸着。
凸起的雕花在背后夜穹的映衬下,泛着点点星光,粼粼闪烁着。
“再见。”
终于,萧世离垂下手,把额头轻抵在门上低声呢喃着。
随后他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肩头长毛乌领的黑袍,转身朝存放着自己杂物的后殿走去。
他是来告别的。
大概是黎九做为宾客刚搬进宫中不久,后殿角落的一些草叶还没来及细细清理。萧世离索性蹲在地上忙活了一会儿,把枯叶放进树下,双手推开殿门。
细绳与空气剧烈摩擦的破空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他还来不及后退,便感觉扶在门檐上的手腕被紧紧缠住,整个人瞬间从地面悬空起来。
黑暗中有人狠狠嗤了一声,点燃了烛灯。
“你来了呀?”
燃起的灯火瞬间将后殿照得通明,萧世离忍不住眯了眼睛,看向前方。
“喔…”
后殿的正中央,摆放着一把梨木椅子。
深夜府邸零落的烛影阑珊,黎九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把立着的短鞭横放在膝盖,一脸怨念地望着对方。
她从桌上果盘里拿了颗红得发紫的葡萄,丢进嘴里嚼了起来,开口回应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怎么样阿离?我记得之前听某人说…宴会之后,要随我处置?”
“阿离是你的东西,殿下自然是想怎样便怎样。”对方回答得坦坦荡荡。
——
片刻之后。
“说一下,被用来打猎的活套困住,感想如何?”
萧世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黎九吃了颗葡萄托腮看他,手里思索着转那根鹿皮短鞭。
她闭上一只眼,隔空在对方的身上比划了几下,然后猛的朝一旁击去。
一旁的细线被鞭子击断,原本悬在梁上的套索陡然落下分为两股,将他的双臂向两边死死扯开。
“等等这个,不是打猎用的活套吧?”
对方冒着冷汗被迫跪在地上,勉强喘了口气问道。
“当然不是。”
黎九嘚瑟地朝嘴里放了颗果子,眼睛没有看他,“是我自创的,厉害吧?”
出乎意料的,跪在地上的男子没有立刻回应。
他膝盖上的旧伤在刚刚的冲击下隐隐作痛,萧世离深吸了一口气,习惯性地跪好折下腰部,把头低垂在地上,露出毫无攻击性的后背。
“呃,阿离…”黎九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听话。
“你要不,反抗一下?”
“九儿确实很厉害。”萧世离叹了口气,低声开口。
他闭上眼,试图缓解直窜上心口的痛楚。
他此刻绝对不敢去看她。
刚刚那一下,他之前也经历过——是在萧家被灭,自己关进牢里后,江都某个暴戾的狱卒对他用刑之前的小习惯。
黎九如今能够知道,只会,也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自己之前也曾这样对待过他。
“我还以为以你的敏锐力,在进门之前就能发现破绽呢。”
黎九依然在毫无察觉地嘀咕,“唉,本来打算把你抓起来暴打一顿的。
早知道你这么没有反抗意识,刚才就不搞这么复杂了。
我应该直接揍你。”
“那我们再来一遍?”
萧世离双手被绑,抬起的眸子里重新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
他确实发现了。
黎九的机关向来都是说巧不巧,但总是在某些细节——比如这次布置陷阱的速度方面出乎意料,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接下来能不能躲开。
是以他在门口借着整理殿外枯草的机会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进去。
反正自己宴会前便宜也占了不少,她接下来开心就好。
萧世离又想了想,开口。
“九儿,你放我下来。我保证这回被抓之后拼命抵抗,宁死不从。”
“不要意图表现得这么明显好吗?”
黎九跳起来,“我还不清楚你?我放你出去,你肯定跑得影子都没了。”
她说着走到对方身边,拿鞭子解开了对方的披风丢在地上,笑眯眯地小声说道。
“阿离,反思一下。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嗯。”
萧世离沉默片刻,抬起头,冲着对方温柔认真地开口,“之前一事,我会对主子负责的。”
不仅仅是宴会前,九儿你之前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我如今都会负责。
黎九自然是没想那么多,看着萧世离如此乖巧的模样,脸突然以烟花爆开的速度迅速变红。
乱,乱说什么呢浑蛋!
“…啊啊啊坏透了!”
她又羞又囧,捂着发烧的耳朵刷地起身,丢下鞭子冲了出去,顺路还神智不清地抱走了桌上的一盏葡萄。
“今晚就这么跪着吧,我是不会放你下来的!”
一个时辰后。
几根残烛在后殿来回摇晃着,萧世离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垂眸假寐,感觉自己因为被绑而缺血的五指冰冷僵硬得像一块冰。
深夜的冷风直接从大开的窗户里灌了进来,后殿的门突然拉开了一条小缝,披着绯色兔毛披风的女孩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尖溜了进来,合上了门。
“殿下回来了?”他没抬头,问。
“我,我只是来吃宵夜的!”
黎九十分没底气地抱着个巨大的漆木饭盒,皱了皱眉把两边的窗户牢牢关上,郁闷地坐回椅子上。
“你接着跪,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你不打招呼就对我那样的。”
“对你哪样?”萧世离只好无视了那个超大份的饭盒。
“就,那个,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黎九气结,从饭盒里掏出个糕点开始蹂躏。
“我想好了,确实有话对殿下说。”
他开口,“你先帮我解开,我就告诉你。”
黎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拿刀割断了绳子。
“你过来一下。”
“才不呢!我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上当两次,你为什么不来我这里?”黎九一脸得意地问。
他揉了揉肩膀哭笑不得,“九儿,我腿跪得有些麻木了,一时动不了。
你来我这边,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好吧。
黎九联想到刚刚干的事,顿时觉得自己属实有些过分,便小步挪到萧世离的面前,抱着膝盖蹲下。
“那我过来啦,阿离你说吧。”
“我想说,九儿你…”
萧世离跪立起来侧过头,还被绑着绳索的双手巧妙地制住了对方的小臂,朝再度呆住的女孩唇上吻了下去。
真的会在同一个地方上当两次。
“你等等,不要乱来!”黎九被亲得脸色大变,向后退坐在地上,一把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衣物。
“这是在我的府!”
“我一直都很小心。”
他说着,顺势放开猫儿一样蹦出去的黎九,然后松开了衣物内侧一直紧紧绑着腰部的束带,抬头直起身子。
原本就宽松的衣物瞬间从他的肩头滑落。
黎九直接呆滞了。
“好了,现在我们扯平了。”
萧世离探着身子,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一下,“看够了没?要不要我再…”
他说着就垂下手,打算直接起身。
“不不不不!”
黎九顿时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把他按了回去,“阿离你跪…不对坐着,坐好不要动!
我去看看窗户关没关紧!”
萧世离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黎九在后殿炸毛,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服。
“够了,你们两个都给我跪好!”一个雄浑的男中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完蛋了。
黎九听到这个声音,眼前一黑。
——
“站起来!”
黎九和萧世离强自镇定地举着双手,从地上爬起来。
“跪下!”
两人又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站起来!”
黎钰坐在中间的那把椅子上,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飞快起立,一脸严肃。
女的甚至还不小心踩了一脚还绑在对方手腕上的绳索,差点绊倒在地。
“把手给我举高!”他咬牙切齿地开口,然后突然拎起鞭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黎九走去。
“本王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天天在北疆不学无术,还和元家的小崽子一起在军营惹是生非。
本王一年不见你,现在连风流债都要学会了是吧?”
“救命救命,为什么挨打的是我啊?!”
黎九上蹿下跳跑的飞快,扭头朝萧世离求救,“阿离你快劝劝我父王,要不然明日你就见不到你主子了!”
“既然是家事。”
萧世离答得恭谨,“那小奴就先行告退了。”
“你敢!”另外两人同时骂道。
他打算披袍子的手顿时僵住了。
“父王,他欺负儿臣!”
黎九见此情形抢先告状,“阿离明天就走了你先揍他,我可以回头慢慢再商量的!”
“你也给本王下来!”
黎钰怒视着蹲在房梁上死不松手的女儿,一张老脸上满是绝望,“堂堂公主如此作态,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