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江都惊变

荷池里的小金鱼在咕嘟嘟地吐泡泡,一旁的岸边偷偷摸摸地燃起了几缕烟。

黎锦从元逐手里接过一条刚烤好的鲈鱼,在鱼肚子上咬了一大口,盘腿坐在树林旁的石板上。

她丢给对面黎九一只烧红的蟹,“所以,父王的意思是,大哥之死,确和萧家有所联系?”

“…你的脑回路怎会如此清奇。”

元逐无语地扶额,一边转动着火架上的鱼块,“镇左王殿下的意思,分明就是不要让你们插手世子暴毙一事。

黎晟之死,大理寺给出的说法一直都是意外溺水身亡。

既然有皇室干预,要我说尤其是你,黎锦。你现在就该顺了你父王的意思,放弃探查此事。”

“哦…那我就不查了。”黎锦回应得意外爽快。

“不会吧逐哥?”

黎九拎着狼吻,乒乒乓乓连砍带劈地张牙舞爪捣鼓了半天那只倒霉烤螃蟹半天,依旧无从下口。

只得偷偷拿刀掩着嘴角,把头凑到元逐耳边嘀咕。

“说来听听,你们两个究竟经历了什么?

以我二姐那么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怎的这次如此听话?”

“我这是面对危险时的敏锐。”

她撇嘴,“你们难道不觉得,围绕着这个宫中意外死去的人…有些太多了?

黎九你数数看,不说远的,先从三月叛乱开始。”

“不算在大火中去世的母后。”

黎九拿着根竹签在地上划着,“第一个被意外杀害的是逐哥的生母明画夫人,随后便是镇国公主李广仪。

再然后是阿离的母亲,那位已被打入冷宫的泠妃靖如儿意外暴毙。

接着便是白盛叛乱被父王斩首,再算上之前的萧家灭门和大哥…”

“慢着,阿离生母又是怎么一回事?”

黎锦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捂住了嘴小声说,“他,他是先皇的皇子?

等等等等…我突然有点混乱,母后是先皇胞妹。

那我岂不是阿离表姐,小九你和他…算是亲上加亲?”

“人与人之间差距就是如此巨大。”元逐默默伸手递给黎锦一只虾,又扭头,“黎九,你没跟他干什么非分之事吧?”

“…听我说完。”

她头痛地打住了即将说教的二姐,在地上划起来。

“阿离他其实是泠妃和外人私通的遗腹子,不过具体是哪个外人,连阿离自己也不太清楚。”

“还真是身世曲折。”黎锦看了眼地上咳嗽一声,迅速拿柴木扫净,扭头看了看荷花池方向,“话说阿离人呢?”

“我在池边碰巧遇见了倾珠公主与息公子。”

尚在埋头苦吃的众人闻言齐齐抬头,看着萧世离抿着嘴角,悄无声息出现在了黎九身后。

“…凄惨伶仃的小白菜,你好。”黎锦瞟了一眼对方,忍不住小声逼逼。

萧世离笑了笑半跪在黎九旁边,在对方还没有把那只烤蟹咬得惨不忍睹之前抢救了出来,修长的十指上面翻动着,将蟹壳卸了下来。

“啊…张嘴,吃螃蟹。”他拿木签挑出来一块热气腾腾的肥美蟹肉,伸到黎九嘴边。

“好厉害!”某肉食小动物的眼睛直了,恨不得叼着竹签扑到对方身上。

“两位的感情真是令人羡慕啊。”息诚抱着臂靠在一棵树干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身后还跟了紧紧抓着斗篷,把头埋在对方肩膀上,只露出眼睛的万倾珠。

“啊,是倾珠公主!”黎九抬起头,顿时放弃了要被自己勒断气的萧世离,朝瑟瑟发抖的万倾珠扑过去。

“九儿你给我安份点…!”

萧世离一把扯住对方的腰带,看着毫不顾忌,顺势坐在自己腿上的冒失鬼揉捏起了眉心。

“哈哈…小公主还是这么怕生。”

息诚抱起几乎缩成一个团子般娇小的灰发公主,把她放在萧世离旁,对黎九说,“刚刚我和阿离也谈起了一事。

息某如今和倾珠殿下,已经订婚了。”

“恭喜二位,那我到时候定要去讨杯喜酒喝了!”黎九笑道。

——

黎九拿着烤好的鱼虾去招呼息诚和万倾珠,萧世离接过黎锦递来的莲子羹,再度开口。

“刚刚我听你们,似乎聊起了北凉世子黎晟?”

“我还是不太明白,江都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黎锦倒在草地上,困惑道,“但是绝对有什么致命的东西,是正在缓慢发生的。”

“这天底下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其献命。”

他闭上眼,面前浮现的是李旻兆苍白病弱的脸庞。

“对了,世子殿下的密诏还不知道是什么吗?”他问。

“诸位,我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

黎锦忽然站起来,背对着二人望向北边,“元逐,阿离,经此宴会一事,我想通了。

你们是知道的,我对江都的权力斗争向来都没有什么兴趣,一直以来,都是只想和家人朋友在一起。

大哥的死我确实很痛苦,到现在为止都很痛苦。

但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是黎家的长女,不该放任自己,沉湎于追寻真相的痛苦之中。

我不在的这一年已经又死了一个小八了,谁知道黎家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人?

阿离,元逐,小九她如今长大了。她是一个纯粹的女孩,虽然性子还有些顽劣,但总算可以保护自己。

况且,把她交给你们,我也很放心。本殿下现在应该向前,去看看那些活下来的人。

元逐,我想回北疆了。”

——

同一时间,另一边的树林中,黎九和万倾珠正在背对着息诚剥虾。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黎九把香脆的虾仁塞进嘴里,转头问着,“小公主,怎么回事,你不喜欢息公子?”

“不是公子哥哥的问题!是我,我的戏本子出了点岔子。”

万倾珠揉着手指,小声开口,“大概是我在勘测星轨的时候算错了,之前的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什么事情?”

黎九倒是不以为然,嘻嘻调笑着,“我看过的,你那个本子记载的可是千年之前的逸事。

怎么,难不成你观测的结果,是黎牧把苏衣然给杀了?然后李家那位又把黎牧杀了?”

“不是这样的!”万倾珠被对方这个大逆不道的发言给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比划着开口。

“是…苏衣然其实和北凉王黎牧有个孩子!”

“啊?哈哈哈哈…”

黎九笑得肚子痛,她胡乱揉了一下对方灰色的乱发,“这有什么出岔子的,本来他们当时就是真心相爱,有个孩子也很正常吧?”

“不,这个事情很严重。”

万倾珠倒吸了一口气,缓缓解释道,“卞唐史料之中记载,谥后苏氏并没有子嗣,我们万家,是从国师苏坠幽一脉中流传下来的后裔。

但是国师的旧族血脉并不稳定,万家除了长命,在最开始时便几乎与常人无异。是以李长誉在苏坠幽死后,便借此取消了国师一位。

但是苏衣然却不同,就算放在千年前,她也是最强的旧族之人。”

“那也是千年前了。”

黎九皱眉,“如今沧海桑田,就连你口中最强的旧族之女都被李长誉所杀,尸骨已经化为飞灰…更何况是她的孩子?”

“我们所说的时间,与你们并不相同。”

灰发的小公主轻声说,“人们浮生百年。而像谥后那样的女子,如果不被刺杀,甚至可以活几百年有余…

一个你们口中盛大的朝代对于她而言,仅仅是半梦之间。

我也知道,如今旧族已经名存实亡灭亡,但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卞唐很可能会被迫重新恢复国师之位!”

“确实,那将会是最为恐怖的灾难。”

黎九想起了宴会上父王看向万倾珠那种复杂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她突然明白李长誉所做的了。

他确实爱着苏衣然没错,但若是她继续活下去,自己这个皇帝究竟还有何意义?

权利的战场上,从不包含儿女情长。

“但那个孩子,你不也还没找到吗?”她犹豫了一下,问。

“我不是找不到。”

万倾珠迷茫地摇了摇头,“就算是苏衣然的孩子,他的命运也该显现在星轨之间。

可是我翻遍了这千年间的星象记录,却没有找到任何一处有关于他的记载。

那个孩子,从卞唐千年的历史之间…消失了!”

——

傍晚的落日烧得像是燃起的火焰,息诚和万倾珠走后,惊风他们草草收拾完了湖边的残物,先行回府了。

萧世离如今也去了万春宫,黎九吃饱喝足打着哈欠,在回府的小路上散心。

“倾珠那小丫头就会吓唬人。”

她拎着一瓶陈酒,边喝边摇摇晃晃地朝公主府走去,“说什么千年前的孩子,跟眼前毫无关系好吗?”

虽然听起来,还挺吓人。

兴许是元逐从军营带来的酒过于烈了,她此刻有点神志不清,便扶着一块后院的假山石坐在地上,单撑着腿犯困。

“阿离…”女孩喃喃自语起来,头一晃一晃的,几乎要低下去。

夜色渐渐地深了下去,晚归的大雁从院子外大群大群地飞起,消失在了即将消失的落日边缘。

黑夜就要来了。

——

黎九一个激灵被冷风惊醒,猛的抬起头。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黑了,她缩了缩被冻得彻底僵硬的身子,看向四周。

说巧不巧,公主府院子附近已经点上了大红的灯笼,唯独她呆着的这片地方被乱石和树荫遮挡着,安静得渗人。

她下意识抖了抖,伸手去摸刚刚放在一边的狼吻,然后呆住了。

那把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刀,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黎九瞬间醒酒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地上跳起来,忍着背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小心翼翼握了一块石头在手心。

要尽快出去才行!

她这么想着,连忙向前一步,突然感到抬起的小腿上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呼出声。

她僵在原地低下头,看着小腿附近不知何时布起的细密丝线上沾满了刚刚渗出的血珠,一点一点地向下滴落。

她细看之下,只见在她的面前,无数交错的亮点在反射着细微的光。

“公主,是在找这个吗?”一个清冷的女声在黑暗中开口。

“你是什么人?!”黎九被困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穿兜帽的身影从她的府中走来,怒喝道。

手里还拿着她的刀。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对方在距离她几尺的地方站定,淡淡开口,“北疆的九公主,你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你在说些什么?

黎九刚刚恢复的神智还并未察觉出究竟,只是看见对方微侧了头,朝向院外的方向低低笑了。

“你听…”她低声说。

“钟响了。”

皇城中央的巨钟隆隆地响了九下,黎九猛地回过头。

铺天盖地的哭号声顿时朝她席卷而来。

“这是,新皇…”黎九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逆流,几乎发不出声音。

“新皇驾崩——!”老太监拖着细长的嗓子在宫中哭叫着。

“新皇敬帝驾崩——”

“放我出去!”

黎九惊怒地吼了起来,“你们这群疯子都做了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与我们无关,公主还不明白吗?”

对方猛地摘下兜帽。

女子的嘴在黑暗中嘲讽般咧开,大大地狞笑起来。

“那就看看我的脸吧,九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