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深秋的狂风席卷着宫墙之中人们悲戚的哭叫,狂舞着俯冲在两人之间。
黎九的瞳孔失焦般张大,女孩的黑色长发在风中上下纷飞,宛如深夜之中吞食魂灵的恶鬼。
北疆的九公主恍若未觉般的呆滞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死死看着对面清秀瘦弱的女子,仿佛要把对方的脸深深印在记忆深处一般。
“是萧公子派我来找你的。”
女子神情淡淡地垂下眼睑,从指间翻出了一枚边缘锋利的深色铜钱,勾了勾指尖再度一牵,黎九眼前的细碎光斑瞬间向她扑面而来。
“公子说,哪怕是他之后要被你记恨一生,此刻,也绝对让我困住你。”
黎九被那张细密的利刃之网逼得向后急急倒退几步,后背牢牢紧贴在那块假山石上,仰着头艰难喘息。
“你是…喋蛾…”她想起了在江都街头流传的那个传言,哑声开口。
在北疆公主纤长的脖颈处,一根若隐若现的银线正堪堪悬在距离喉咙半厘的地方。
“不对…你不是…你的脸…”
黎九大睁的眸子时而涣散时而清醒,她想摇头,试图拼命否认此刻脑海中唯一冒出来的那个念头,全身却被对方步步紧压得动弹不得。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的脸,为什么…
“…为什么会和李旻兆一模一样?!”
“重新认识一下,北疆的黎九公主。”
女子解开了身上遮盖的长袍,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露出里面近来时兴于贵族世家小姐之间的藕粉天青襦裙来。
“小女是西疆残党喋蛾的领者,阿魅。”
她举起十指,缓步轻笑着向对面黑发红袍的少女走去。阿魅的指间数枚铜钱翻飞,竟然生生在两人之间原本细密绵长的网中开出一条路来,停在黎九眼前,天真无邪地咯咯笑着。
“不过,小女还有一个名字。”
“是什么…”黎九低低喘息着,垂眸。
“我叫息眉,息诚宰相的息。
举案齐眉的眉。
在一开始,作为息家的小女,息案相差十余年的同胞妹妹,我曾经与我最亲爱的孪生哥哥同用一个名字。
当然,哥哥在出生之后,就不再需要那个名字了。”
“你这疯女人…开什么玩笑!”
“怎么会是玩笑呢?
动动你那迟钝的脑子好好想想,先皇…啊,现已不是先皇了。陛下李嗣仪为何会放着才情容貌俱佳的息茗太后,单单独宠泠妃靖如儿一人?
太后她自幼便染了血寒之症,此后一直靠药物调养,根本无法受孕生子!若是不信,公主自可以问问如今身在的云州元老将军,此事他与当年的白盛,皆是知情。”
“你是说,三月叛乱…”
她脖颈被银线勒得动弹不得,脑中浑浑噩噩,细若游丝地开口,“白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卞唐本应无后?
但是息茗太后她当时确实怀孕了的,为何…”
“那是个死胎。”
息眉浅浅地说,“三月叛乱之时,卞唐的小太子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去看看这世界,就在母后难产的血泊之中死去了。
随行的太医诊断她之后绝不可能生子。然后就在息府仅隔一扉的另一间房里…十月怀胎的息大夫人诞下了子嗣。
一男一女,是对龙凤胎。”
“先皇李旻兆,就是息宰相的次子。”
黎九望着漆黑的天幕轻声开口,“但是他如今死了,你也不需要再掩藏这个秘密了,对吗?
阿离,他又为什么要将我困在这里?”
“你不需要知道。”
息眉勒紧了鱼线,“公主殿下你只需要明白,有些事情,是你我根本就无力挽回的。
当落子最后带起的风卷过江都的每一条长街小巷之时,不论帝王臣子抑或公主将相。
皆轻如毫羽。”
“我黎九,才不是任你们推来阻去的棋子!”
黎九双肘猛的向后撞去,大喊,“就连阿离也休想!”
身后的假山石纷纷向后击飞崩裂,少女抱着鲜血淋漓的胳膊,眼神漠然地看着前方。
她向前踢起了脚边的烈酒,擦燃袖中的火石。
“我明白他想做什么。”黎九轻声说。
褐瓷的酒瓶被鱼线割为碎片,挂在线上的酒液顺着女孩手中燃起的星星火焰,彻底轰然烧起。
她的小臂被刚刚飞起的碎石摩擦得一片血肉模糊,汩汩往地上淌着鲜血。
“公主殿下,你不能走!”
息眉手中的铜钱瞬间被火焰烧裂,叫道,“殿下…殿下你去了那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过倾珠公主的戏本。”
黎九的眸子隔着面前的火墙被映得恍若烈日,低声说,“我以为那都是假的,是她的胡乱撰写。
但有一件事,一直都是真的。
息眉,我的父王就要死了…对吗?”
“九公主!”对方急道。
鱼线在空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少女突然解开了长袍,裹着身子向前冲去。
肘击,锁喉,翻身扫腿。
毫无犹豫。
“…别拦我。”
黎九站在阴影中从背后单手制着息眉的喉咙,另一只手拧开了狼吻的利刃,将刀刃架在还来不及再翻出铜钱的女子手腕,哑声低语。
“谁拦我,我杀谁。”
——
寝殿之外,宫女太监的悲哭声震天。
李攸卿匆匆在殿内站定,刷地拔出配剑,率领着手下将领将面前手持滴血长刀,毫无惧意的王团团围住。
“镇左王,你这是谋逆!”
烛火辉煌的寝殿内,黎钰身边佩带北疆兵弩的侍从们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今晚白盛残党弑君,本王只是接到消息后同鸿王一样,率手下前来清缴逆贼罢了。”
他看着床榻上已经变冷的李旻兆尸骨,又不屑地看了一眼地下倒在血泊之中的几名宫女,还有一枚被自己的陨铁刀刃劈碎,散落在地的铜钱,冷笑。
“倒是鸿王身为贵客,舟车劳顿之后不好好呆在府里歇息,为何深夜披甲前来此地?”
“是息某让他前来的。”
黎九来不及处理自己的伤口,拼死赶到了寝殿之外,却看见原本一直候在屋外的大臣之中,息诚忽然抬起身子,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弯着眸子看向镇左王。
“镇左王黎钰,息某深夜接到密报,说你意欲弑君谋反。
此物…”
她赶到了,还来得及…
她喘着气在心底喃喃,感觉失血过多的脑海中一阵阵发黑,摇摇晃晃地朝殿内走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物,你可还认识?”息诚将一张纸丢在地上,故作轻巧地看着黎钰。
“这…”
黎钰手下的一名侍从率先认出了那张带有狼纹徽记的纸,捡起来喝道,“大胆,这是镇左王写给世子黎晟的密诏,为何会在你那里!”
“自然是有人看不下去自己殿下的作态,交于我保管了。”
息诚绕着与李攸卿兵刃相对的黎钰,慢慢踱了起来,“既然现在物归原主了,那么不如你来替我们念念,这封信上都写了什么?”
那个侍卫仅仅扫视了几眼,忽然浑身剧烈颤抖了起来。
“薛武,念出来!”
黎钰低喝,怒视着对面的李攸卿与息诚,“事到如今,本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上面说,北凉王…黎钰召世子黎晟前来,商讨有关…萧家灭门一事。”
那个名叫薛武的侍卫哆哆嗦嗦地念完了上面的字,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黎钰脚边,颤声开口。
“王…薛武不明白,萧家当年被皇上判的乃是欺上瞒下勾结乱党的谋逆大罪,为何…为何您要!”
“黎钰,你之前与萧家暗中联络,试图违抗圣旨混淆是非,如今又勾结白盛残党弑君,还有什么话说!”李攸卿大喝。
“这不是真的!”
黎九疾步上前,朝息诚身后的诸位大臣开口,“诸位,息宰相,单凭两位宫女和一封不知真伪的密信,不足以定父王之罪!
黎九请求诸位明察!”
“放肆!”黎钰怒喝,走到黎九身边,手起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父王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她之前已经看过了无数次黎钰的死亡,绝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事情再度发生了!
“父王!”
黎九捂着被打得通红的脸抬起头,“今晚之事纰漏甚多,难道您还看不出来吗?
鸿王殿下,他分明…”
“啪!”
“区区公主之身,怎敢妄言朝政?!”黎钰再度收回被打得发麻的手。
“你再敢多说半个字,休怪我不念血亲情谊!”
“来人,将镇左王黎钰带下去!”李攸卿冷笑着开口,朝身后挥了挥手。
“我看谁敢动手?!”黎九猛的拔出狼吻,指向息诚。
呼啸的秋风突然涌进了紧闭的窗门内,一刹那所有的门窗都被悉数吹开,房内通亮的烛火骤然暗了下去。
黎九的周围满是身上淌下来的鲜血,窗边被风吹得摇摆的瓶盏琉璃纷纷跌下柜台,在少女身边的空中尽数碎裂,于地上静止得如同凝固一般。
“黎九!”
“九公主?!”这下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
北疆公主的眸子里像是还残留着刚才火焰的余痕,毫无察觉地咬牙开口。
“我大哥之死尚未查清,你们就胆敢拿着一张密诏,在先皇还未冷的尸骨面前来演这种戏码。
息宰相,你不觉得熟悉吗?
今夜之乱,这和萧家灭门当日究竟有何区别!”
“公主说笑了。”
息诚轻笑着开口,迎着对方的匕首走上去,“萧家灭门,乃是奉旨行事,息某问心无愧。”
“黎九,那封密诏是真的。”
黎钰突然在她的背后沉声开口,“是本王让晟儿前来,探查萧家一事,这才导致他溺死湖中。”
“父王你?!”黎九缓缓地回过头,眸子里不知为何,已经变得一片赤红,死死看着面前的男人。
“本王早就说过,有很多人都恨我,如今这个名单里,恐怕又要多加一个了。”
黎钰看着面前披散着黑发,眸色赤红如火的女儿,一字一顿地冷声道,“你给我听好了,北疆九公主黎九冲撞朝臣,妄议国事。
来人,行我镇左王之令…将黎九关押至公主府内,永久禁足。
非本王下令,任何人不得无故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