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宫中的枝头上晨雾迷蒙,惊风步子极轻地踩着树梢掠过层层深宫,随风落在家奴平日歇息的右侧灰墙小阁内。
初升的薄日从黑色劲装的男子身后笼罩下来,他目光垂地,向后抬起右手收拢五指,抓住了一小片随自己飘落的秋日枯叶,在指尖撵为粉末。
北疆男子沿着木梯一路无声向下,他身侧残破的墙壁上落满了灰白霉斑,眼见愈发狭窄漆黑。
死气沉沉仅供一人通行的走廊上,甚至没有点烛的悬台,仅是在壁上凿了几个半拳大的小孔权当通窗。
惊风大致扫了几眼小阁,在心底叹了口气足尖轻点。随后便在脚下铺了满是霉痕朽迹的劣质木板上无声奔跃,绕过上面七零八落地倒着的几个昏死家奴,摸黑朝尽头左侧的杂物房走去。
他站在那处勉强还称作隔间的屋外静了一会儿,没有开口直接推门而入。
仅容二人堪堪站立的低矮隔间里,萧世离披散着长发靠坐在地上,闭眸低头。他此刻没有戴面具,被黑发遮挡的侧脸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痕,紧抿的唇色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
男子身上的黑袍衬得他愈发孤戾,惊风看着脚边空了的几罐烈酒,罕见地动了点情绪,弯腰捡起他脚边散落着的灰瓷小杯,放在鼻间闻了闻,皱眉。
“公子,您碰酒了。”
他低声开口,“…很多。”
“息眉死了?”
萧世离低着头没有看他,语气清醒的吓人,又微微摇了摇头,“她到底还是太幼稚,身为叛军残党之首阿魅,那女子应该做的还有很多,不该就此死去。”
“在下在北疆便劝告过公子,公子是病弱之体,且之前腿伤旧疾难以愈合,轻易不能沾酒。”
惊风看着他劈手从自己手里夺过酒杯,恍若未闻地从一旁堆积的杂物里又取出一罐烈酒,垂眸倒酒一饮而尽,猛地抽刀向前劈去。
“哗啦!”
萧世离紧握的五指悬在空中微微颤抖,他手中几乎空了的酒罐被刀刃劈开摔落在地,四裂为碎片。
“公子若是想死,只管告诉在下。”
惊风站起,并未收刀,“不需如此麻烦。”
“咳…咳咳!”
男子突然蜷缩着身子伏在地上,剧烈咳嗽着起伏起来,痉挛般抽着黑袍下的肩膀。
“我不想死…咳咳…
我只是想醉一次。”
萧世离撑着胳膊跪伏在地上,被长发遮盖的眸子惨亮无比,“惊风…我醉不了。”
“九公主如今被关在府里,在下听闻,镇左王意欲谋逆之罪已被坐实。
公子,你如今该待在她的身边。”惊风道。
“哈哈哈哈…!”
他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发霉的木板上,闭着眼低低冷笑了很久,终于开口,“怎么待,莫非让我去九儿的府里,让她眼睁睁看着杀父的仇人近在眼前又杀而不能,痛不欲生?
我如今是宁府的人!
咳咳…
惊风,我…咳…终究还是骗了她。
宴会之前我只是告诉她,息诚来找我,让我作为棋子入这万春宫,她便毫不犹豫地准了。
她那么看起来开心,可我甚至连一句都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没有告诉九儿,作为息诚的人,入这宁府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对方脸色一变。
“我要让息诚亲眼目睹并且相信,我要彻底与北凉的九公主恩断义绝,反目成仇…
此生,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公子为何要欺九公主到如此境地?
您刚才说反目成仇,您究竟做了什么…!”
满室的漆黑与潮湿之中,伏在地上的男子只是剧烈地咳嗽着,兀自摇头低笑。
“哈哈哈…我派息眉的手下,杀了李旻兆。
然后,嫁祸镇左王。”
惊风脚边的酒罐突然被踢翻了,几滴剩余的残酒飞溅出来,洒在地上。
他突然向后倒退一步,刀刃只指跪地冷笑的萧家大公子,“那封密诏…竟是你给息诚的?!”
“是我。”
他眼神孤冷决绝地抬起头,艰难地撑着身子坐在地上,张口回应的语气如死一般平直,“惊风,黎家能任意进出的下人仅有我一人。
手握喋蛾叛党,能陷镇左王于此境地的除了我…还会是谁?”
“公子你…”
惊风的脸陡然冰冷,猛的朝萧世离的左胸口刺去。
男子一动不动,清醒得渗人的眼里满是孤戾与死尸一般的漠然。
常年刺杀剔骨的刀瞬间就划破了对方的黑袍,没入了骨肉之间。
血从萧世离依旧挂着冷笑的嘴角渗出,在最后一刻,惊风杀气腾腾地咬着牙逆转了刀刃,向上挑去。
肋骨断裂的咔咔声响起,他无力地抬起双手捂住疯狂向外涌出鲜血的胸口,想要猛烈地咳嗽出什么。
萧世离向前弯着腰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污血,惊风站在窗前安静地甩净了刃上的鲜血,将一个金乌的剑鞘丢在他的手边。
“我不会杀你,除非是九公主亲自下令。”
惊风的眼中再度恢复成修罗殿时初见的漠然,看他像是死物,“既然萧公子已经意决如此,那惊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惊风的命是九公主给的。所以惊风从此不会再帮你任何一事。
萧公子,希望我们就此不见。
拿着喋蛾的信物…去做息宰相门前的狗吧!”
“哈哈哈…”
他惨笑地看着高挑的北疆男子从窗口翻身而下,将剑鞘毫不怜惜地丢进杂物里。
一片死寂中,萧世离左手捂着仍不断涌血的胸口,另一手五指紧抠着落满霉斑的墙壁,肩膀依在杂物上,想要站起来朝前方的柜子走去。
萧世离仅踉跄着走了几步,便眼前昏黑,顺着墙壁体力不支地滑跪在地。
他沾满血迹的五指在灰墙上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五道血痕。空无一人的昏暗小阁里,黑袍男子几次挣扎着起身又跪下,却仍旧在无声地笑。
像是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逃的孤魂野鬼。
终于,他力竭般地抬眸看着柜台,索性松开了捂着胸口的左手。拿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用双手十指撑地,靠着墙边跌跌撞撞地向前爬了起来。
十步,五步,二步,一步…
终于,男子跪爬在地向上抬起双臂,将那柜台用力扯了下来,倒在地上。
柜台里堆满的绷带草药顿时摔得满地都是,萧世离咧开嘴角,已经接近无神的眸子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满是血迹的手指急切地扫净那堆药物,像是在撑着即将涣散的意识急切翻找着什么。
碎裂的草药粉末下,一个编得粗糙的手绳穆地露了出来。
“咳咳…”
他的喉咙里嘶哑着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传到耳边的却只有汹涌甜腥的血泡翻滚之音,便冷笑着死死握紧了那个如意结手绳。
是卑贱的黑色双层细绳。
不吉的线,不吉的缘。
可他的耳边,却还是有女孩在捂着通红的脸偷偷说。
我,我其实也编了一个来着…就是太丑了有点不太好意思给你,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
…
“…那它就是我的了。”
萧世离眼中的最后一抹温柔消失殆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他紧握着掌心捂住胸口,彻底晕了过去。
——
宫狱的房壁上在滴答地落水,身披金鹤长袍的皇室女子在侍卫的围拢下缓缓踏下石梯,在一间安静得诡异的牢狱外停下了脚步。
“哦?本王还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娘娘来看本王了。”
黎钰半盘着腿,随意地靠在狱壁上,看着面前的女子。
“镇左王黎钰参见,息茗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