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世离出了息府,径直朝着与太医院相反的掖庭方向走去。
他路过思齐宫外时,见万春宫的宫女们聚在一起,在忙帮着附近的长公主府割采江边的白蘋,便有意避让开来。
“这里,这里…还有那个角落!”
他还没在那条僻静的小路上走上几步,便看见万春宫那位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融扯着一旁素色窄袖的女子在路边的小溪旁,指挥着几个小女奴跳来跳去,忍不住想要转身,打算折返。
“啊,是度至使大人!”花融眼尖,立刻叫了出来。
萧世离停在了原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女子。
“婢女流月,参见度至使大人。”
一旁素色衣襟的流月原本正蹲在地上清理杂草,闻言起身,朝面前覆了鎏金面具,玄鹤外衫的清瘦男人拜道。
“嗯。”
他听出对方语气的漠不关心,便也浅浅应了一声,从她身边走过。
还没等他走过流月身边,便被一个匆匆忙忙端着杂草跑过的宫女撞了满怀。
顿时,草叶扑棱棱飞了一地。
“哪个新来不长眼的死丫头!”花融本就对萧世离怀着些敬畏之情,见状急急怒斥道。
“大人饶命!”
萧世离还未说话,只见面前的宫女奴隶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忍不住拧眉不语,压了心头的郁结。
正值深秋寒重,他近些日子胸口的旧伤犯得厉害,从昨日到清晨为止一直都在咯血,整个人滴水未进。再加上之前又被息案嘲讽踢打了一番,此刻更加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竟隐隐有支撑不住的趋势。
“自己过来清理干净。”他身子一阵轻微摇晃,定了定神低沉开口。
“喏!”
那个新晋宫女连忙膝行上前,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谁知一不小心,手里握着用来割草的木镰竟把他衣角的鹤纹划破,连着扯下来一块布来。
伴随着布匹划破的“刺啦”声,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在一瞬间灰白了。
“你…!”花融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跳脚,一连张了几次嘴又生生闭上。
“这是陛下之前御赐万春宫的布匹,老太太专门给大人留的!
…她之前在闲谈时还偷偷提到过呢,说‘玄鹤劲冷,当配这堂上公子。’”
“拖去掖庭。”
萧世离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没打算理花融的那句话,垂眸闭眼,“…我不想再看到她。”
“大人饶命啊!”
那女子顿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她连忙抓住花融的手腕哭喊,“姊姊救我!人家不想和那群低贱的宫奴和下人们在一起啊!”
“…你速速闭嘴吧!”花融眼见萧世离脸色愈发不对,此刻恨不得找块抹布堵住这初来乍到的新晋宫女。
“再敢多说一句,小心你去的就不是掖庭了!”
“度至使大人。”
眼见人群越聚越多,一直沉默跪地的流月突然开口,朝萧世离说道,“这小宫女初来思齐宫,不懂这宫里的规矩。
贬去掖庭受罚一事,还望大人三思。”
“哦?不懂规矩?”
萧世离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掩嘴低咳着笑了起来,“那本官就更要亲自教教她规矩了。
这么说来,我倒是又记起一事…当年九公主被禁府中,流月那时你本该是被发配掖庭为奴,对么?
若不是我那时在大理寺卿前替你开解,你如今也不会跪在这里替她求情吧?
流月,不懂规矩的人,究竟是谁?”
“婢女无话可说。”
流月皱眉,低头跪拜,“既然如此,那流月便只能祝度至使大人对新人教导有方,来日官途亨顺了。”
“拖下去。”萧世离冷声道。
“大人…大人!”
被几名侍女抓着的那名宫女哭喊着,眼睁睁看着几名侍卫拿了绳索就要绑上,连忙抓住了一人的衣角。
“大哥,侍卫大哥还认得我吗?婢女是华儿啊!禁军营里领头孙肃明的远房表妹华儿啊!
我们见过的吧!你劝劝他,你劝劝这位大人啊!
华儿才来宫里不到一个月,我不想去掖庭啊!”
“这…”那侍卫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萧世离。
“孙大人如今在禁军营中分量不低,不如度至使…”
萧世离沉默片刻,径直拨开喧闹的人群离开。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垂头在鬼面黑衣的男人面前分开。
风声卷动,他外衫上残破的鹤纹翻卷,全程未看那宫女一眼。后者顿时一下瘫在了地上,浑身无力地哆嗦起来。
“啧,我还当你能有多少魄力呢。”
一身红衣玄羽的青年不知何时从人群之中走出来,朝向背对着他站定的萧世离开口,不屑地笑。
“那孙大人的表亲究竟何罪之有?要被你这么赶着拿来泄愤。”
“元巡守长。”
树下的阴影中萧世离回过头,他面具下的眸子翻滚着阴冷的光,“敢问巡守长大人,你现在,是在代表一众禁军与我说话?”
——
“是又如何?”
元逐欺身上前,“息诚一派与禁军营结怨已久,度至使你如今,不也是当息家的狗咬得很起劲么?”
“息宰相于我有提携之恩,小臣理应回报。”
“喔。”
元逐被他这番话气得头疼,怒极反笑,“原来是我见识短浅了。
你现在当狗,当得还挺心甘情愿。”
“哎呀哎呀,两位大人都消消气!”
花融欲哭无泪地跪在地上挥舞起双手,见两位毫不关心自己,又急急扯了扯一旁的流月。
“流月姊姊你也说句话呀,万春宫里若是知道我今日惹了这么大的锅,肯定要责罚花融的!”
“巡守长大人。”
流月抬起头看着元逐,语气意味深长,“度至使如今是宰相门下的红人,在朝中深受陛下恩宠,大人不必刻意与他争锋。”
“我!”
元逐急走几步站定,深吸一口气,食指点着萧世离依旧无动于衷的脸,忍不住低喝。
“大人,阿离…你想与江都禁军为敌是吧?
很好,老子成全你,反正如今的禁军营也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
“是巡守长太过在意了。”萧世离不知为何截了元逐的话,紧接着苍白脸色低笑起来。
“微臣来迟,未能恭贺元大人高升。”
“…!”元逐死死咬着牙,怒视着对方。
“今日我给巡守长几分薄面。”
他没有去管眼前强压怒气的青年,闭了闭眼,脚步踉跄地向后倒退几步,背对元逐侧头去看一旁的侍卫。
萧世离哑声,“来人,放那宫女走。”
元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原本跪在地上的花融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纷纷交换着眼色起身。
“呀——”
宫女里突然有人低低叫出了声,一阵阵的窃窃声瞬间涟漪般在人群里爆发开来。
元逐猛的回过头,只见树上残叶忽的坠地。
聚集人群不远处的地方,玄鹤外衫的男人背对着众人轰然跪倒在小径上,佝偻着腰撑地,大口大口疯狂呕出了大片的污血。
所有的人都被直直吓傻在了原地。
萧世离跪在地面,他原本已经强撑几日的身子在此刻彻底崩溃,根本无力去思考什么,只是伏在落满枯叶的石板上任由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人群依旧在暗暗交换着神色,他身后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人胆敢上前。
“你们傻愣着干什么?!”
元逐惊怒的吼声由远及近传来,他一边推开人群几步跨了出来,一边回过头向着宫女们怒斥,“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救人!”
“元巡守…”
他倒提了口冷气想说些什么,但随即被直冲上来的甜腥激地一阵猛咳,喉咙里只剩下了沙哑刺痛的气音。
“你大爷的,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瘫上你这么一个扫把星。”
元逐骂咧咧地低语,扯着萧世离的肩又不敢用力,“还能站不?我去叫太医来。”
“罢了…若太医有用,我如今会是这个样子?”
萧世离勉强借着对方的力起身,“扶我到府附近就好。”
“回你大爷的府!”
他看了眼迟迟不敢上前的宫女侍卫,“就你那个半点人气都没比鬼宅还要吓人的府,放你一个人回去是等着明日替你收尸吗?
我带你去营里…流月!”
“巡守大人唤婢女何事?”她低着头问道。
“流月你这一年撒气报复人也闹够了吧?!”
原本一直垂眸不语的流月闻言抬起头,只见元逐半拖半背地架着脸色苍白如纸的男人,语气冷厉似是压着怒气。
“你想让他死么?也跟过来!”
——
“…我操,萧世离你个祸害!”
营里一个装饰得爽利的小院子里,元逐啪一声关了院内寝房的门。
他看了眼自己被咳得到处都是血迹的寝房,对着半跪半趴在木椅上,解开鹤纹外衫兀自喘息的男人破口大骂。
“你看看自己把自己折腾都成什么样了?你那破身子骨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我真是活活气死。每次事情跟你扯上关系,不是老子挨打破费,就是宫里突然死人…
你现在终于要把自己也给弄死了吗?”
“…小声点。”
萧世离闭着眼,语气里难得带了点无力。
他几乎是呓语般微弱地开口,“冷…”
“你冷?你从前几天烧到现在,没烧傻你就不错了。”
元逐忍无可忍,压着一股无名火端起烧好的茶壶,用力放在他手附近,“那宫女被我收拾了。流月正在熬药,不过我估计用处不大,萧世离你好歹再忍一会儿。
哦对了,别指望我给你倒,老子没伺候过人。”
“云州的事…我很抱歉。”
“关你何事?”他冷声给自己倒了杯酒,“北疆战报被黎虹封锁,连我的罗雀也渗不进去。
要道歉,也该我亲自去战场上向他讨来。”
“不。”
萧世离苦笑着摇了摇头,昏昏沉沉开口,“是我疏忽了…北疆战况封锁确实与我无关。
但你的罗雀网的情报,在一开始却是被我手下派人截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