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举荐结党

未过九月,江都秋雨便愈发阴冷刺骨了。

鹤染街头的鱼贩呆呆坐在门可罗雀的摊位旁,面容呆滞地看着街上面如死灰仓惶奔走的行人家奴,面前的鲈鱼泛着酸臭腐烂的气味。

开年时被朝中轻视的荒灾,终于在此刻显露出来。

但不仅仅是粮仓,短短一年多与北凉王黎虹的抵御征战,将卞唐原本就空耗多年的国库彻底啃噬得见了底。

除去江都之外,自岭南道起至整个西疆的大批大批年轻男奴,被已经无力支撑府邸家用的各位小户贵族们,偷偷以极其低廉的赎买金贩给了户部手底私扣着大量奴籍名册的官员吏使们。

随后又被苦战久矣的卞唐军队以高额银两从官吏手中买入,送去了前线充作苦力。

而至于那些还尚怀着些余钱,又因势微而久久不能登朝入相的世家小族们,无不在这一年里想着借陛下提拔新贵之诏,将自家男儿塞入这因愈发胶着的战事而赚得油光满面,夜夜笙歌的朝中,去充个一官半职。

偏巧偏巧,那进了息宰相门下的北疆九公主家男奴,如今朝中陛下独宠的户部度至使大人前几日被息诚授意,又向朝中上了奏折。

所说之意,大致是北疆战事久久未平,应大力筛选提拔新人,免去朝中党派一言之势。

陛下李攸卿自登基来,便最惧恨敬帝三党之争。闻言大喜过望,当堂下诏准了今年才升任吏部尚书的靖则卿,连同户礼两部联同督办此事。

一时之间,卞唐私自贩奴买卖官位风气成盛,竟隐隐有繁荣之势。

——

黑透的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细雨,息府里的外院门客来宾饮得欢畅,素衣绿裙的小舞女们手执燕来团扇,曲子俏皮眼波曼妙。

欢快的笛曲到了尾梢,萧世离跪在一片室内的低竹影间,放下了手中墨笛。

“度至使大人何不再来一首?”

有喝过三巡的臣子坐在淡笑饮酒的息诚身边,趁机拿他玩笑,眼神昏昏地朝室中舞女们一指。

“嗝…就那首…你经常被深夜召去宫中为陛下嫔妃们吹的那几段艳词…嘿嘿…”

殿上的舞女们霎时脸色一红,扭捏地笑了起来。

“回刑部侍郎,息府为清雅之居。”

他一身单薄枯红褐衣,枫色的外衫拖地,腰间束了宽边金线的竹纹腰带,伏地朝对方拜下。

男人面具下的眸色不动,话语却是笑着打趣。

“艳词俗曲与众人不符,还望大人能够谅解在下。”

“哈哈…你如今怎的如此矜持了?”

对方显然是醉的不清,对着萧世离满口胡言乱语,“度至使大人…之前不是那北凉小狼女的宠幸家奴么?

嗝,听说北疆民风开放,王族私养玩物成风,那九公主宴上所见更是艳得一绝…

微臣听说大人是云州勾栏出身,想必早就与九公主…

啧啧,北凉公主之身…真是便宜了你小子啊…”

萧世离垂着头,没有说话。

“刑侍郎大人。”

一身月蓉襦衫的靖则卿眼见宴上话题愈发不堪,有意敲了敲桌案。

“就算如今息公子为了大婚之事不在,大人也不必把话题偏到这种程度。

息家府邸乃江都名门来往之地,又不是什么窄街的花楼酒巷。

礼部尚书,你说对不?”

“哈哈,我说洪大人,你就不要再开度至使的玩笑了!”

坐在萧世离身边花白胡子的老臣哈哈大笑,握住了男子伏地消瘦的手,示意他起身。

“这小儿郎性子聪敏多思,一路走来已是吃了不少苦头,殊为不易。

更别提他在梁国公被贬后,还曾力保洪大人官途。

…哎呦洪大人,你别不是忘了这事吧?”

“罢了罢了,微臣不过是给度至使大人开个玩笑。”

刑部侍郎摆了摆手,朝萧世离一拜,“哈哈大人,微臣之前醉酒昏了头,大人不会怪罪吧?”

“小臣自然是不会。”

他抬头,语气里带了笑意,向刑部侍郎微微颔首,眉间清冷。

“小臣初入官场未久,今后还要仰仗诸位大人多多关照呢。”

“哈哈,恐怕是我们要仰仗你这小儿郎吧?”

户部尚书朝萧世离一望,又对在坐的诸位门客来宾们道,“度至使那奏折一上,可是让我们吃得盆满钵满啊!”

席间顿时一阵附和称赞之声,就连一直坐在主席,素衣竹衫的中年男人也淡淡笑了起来。

“度至使大人那法子确实不错。”

息诚微微点头,“世家举荐风气一出,既可消除如今陛下疑虑,又能从那些小族里赚得不少银票。

阿离,你没有让我失望。”

“都是多亏了息大人教导。”

萧世离起身,身子踉跄着摇晃了一下,眉眼带笑,“陛下如今因敬帝时的北凉之祸,恨党派之争入骨,对息家颇为忌惮。

此举,不仅暗地可以将世家举荐的命脉掐在礼部与息家手心,而且还可为大人网罗朝中新人。

是乃,双赢。”

“哈哈哈…你小子倒是精透!”

息诚难得乐了,举起酒杯,“那息诚便先敬度至使一杯!”

——

萧世离饮到中旬,已经隐隐有体力难撑之势,便推辞了先行退宴。

他本就不易醉,深秋的细雨扑在男子脸上,吹得他连剩下的零星酒意都给吹了去。

野柳儿一袭暗翠麻裙,撑着竹伞静静站在息府外候着,见他脸色苍白地撑墙出来,连忙上前。

“主子,该喝药了。”

小女奴从怀里拿出一罐还烫得温热的小罐,递到了萧世离手心。

男人应了低头,只见那陶罐上纹路粗糙,不似是府里的东西,便又细细看了几眼。

“你去找宫鹂了?”

“宫鹂姐姐说,她上次把流月姑娘的药方给记牢了,让我若是有需要,便去军营找她就好。”野柳儿沉默了一下,道出实话。

“而且,野柳儿很担心大人的身子。”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世离苦笑,将滚烫的药汤倒进嘴里,“多谢,不过你还小。

倒不如去担心一下我死之后自己的前途,我看…元逐的小宫鹂那里就不错。

主子面冷心善,手下也爽快干净。

更重要的是人傻好哄。”

“不,我已经决意追随大人,大人再怎么说也是赶不走我的。”

野柳儿摇摇头冷声道,“况且,大人不是还有想要见到的人吗?

北疆的九公主殿下,我听闻大人如今,依旧是她的家奴。”

“黎九啊。”

风从男人的面前卷过,粉衣的宫女们嘻笑着拎起彩灯在远处偷偷扎着纸舟。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宫中,而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竟然是大行宫外一望无际的深红石竹花海。

国师祈天的玄塔静默矗立在宫西的枯月池中央,勘测星轨的钦天监官员们在夜色中穿梭着。

萧世离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那些身着巫袍的官吏们许久,仰头去看天上若隐若现的轮月。

“小奴听说,自先皇李嗣仪时盛宠的泠贵妃逝去一年后,那位突然消失的钦天大星监,如今已是回来了。

这位女巫官大人前几日曾向陛下上书,下月十六夜,便是天祸大至之时。

十六宵夜,卞唐百年未见的盛日将吞没夜间默默无息的白轮月。

届时,万耀熄灭,是为国之大劫。

所以到那一夜,陛下会挑选数千名男女奴隶,与一名身怀旧族之血的女子,在大行宫行巫月之祭,以护国朝安稳。”

“…盛日吞月吗。”

他喃喃自语,眼底却是在笑,“不如说是轮月拥日吧…

到那时,许是刚刚完婚的倾珠公主主持?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