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岭南道从东到西皆意外地暖热似烈夏。
天象异动,国煞将近的传言如今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
朝堂的新贵们此刻已是在萧世离的铺路下站稳了脚跟,随即又在户礼二部的授意下,联手上书,推举后宫燕妃为后。
一时之间,竟有了与以息诚为首的老派贵族们分庭抗衡之势。
陛下李攸卿正愁无力牵制卫家党羽,又听多了近来意外受宠靖嫔的枕边风,闻言当堂表态,次日册封闻人燕为后,参与此案的户部度至使连升两爵,晋封户部尚书一职,着雪衣鹤云袍。
息案公子与倾珠公主的大婚也在三番五次更改的礼官们敲定在了十月十一,老派名门联姻,朝中新旧两党之间的平衡几乎摇摇欲坠。
而就在此时,初五正午,北疆前线的赤烈马携着军中快报急冲进了扬州城。
军中传回来的急报消息只有一个内容。
——赤锦营元少将军率八万先锋军夜袭云州抚城,以铁锁连横之局捕获叛贼黎锦,破了军中北凉刀术。
当夜,又大破霍延之子亲自领兵的二十二万北凉军。随后一把火,烧了抚城总共大大小小将近五百粮仓。
舞真大捷,卞唐大捷。
北凉王黎虹在当日下令,携四万狼骑与修罗殿十二万奴隶,并率三万北凉军入江都和谈。
——
“要命了,我六哥那阵势哪里是来和谈的?”
黎九次日听闻这个消息时,黎虹已经进了城。
她那时还正叼着个流月做的油渍鸡腿,毫无形象地坐在桌上分析喋蛾传回来的岭南线报。
闻言随即站起来,对着面前一脸阴沉的惊风抓狂,“他是赔了一年来辛辛苦苦挣的粮草,气不过来找李攸卿那祸害干架的吧?!
让我缓缓,让我缓缓…逐哥儿够狠,太狠了,我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是该骂他还是夸他。
他加官进爵定是跑不了,被我二姐骂得狗血淋头也定是跑不了。”
“元逐现在是陛下亲封的赤锦尉右将军,再晋御林军尉府总管一职。”
惊风垂首而立,顿了顿又道,“而且前日陛下怜舞真元氏皆被北凉军所灭,又是死守舞真有功,他还是元家仅剩的长子。
已将元老将军的封爵传给他了。”
“全族被灭,不是还有元姜那个叛徒么?”
黎九咬着鸡腿冷笑,“真是好一个蛇蝎蠢货,她亲哥在前线杀敌为国报仇,她在黎虹那里哭的梨花带雨,嚷嚷什么赤锦军尉此举乃贼盗行径,宁死不与卞唐和谈。
我呸,战局当前,哪还分什么贼盗不贼盗的。况且我六哥是什么性子她还瞧不明白么?
能留着她,无非是舞真被破她投敌泄了军情好歹有功,又是如今朝中风头正盛的元逐唯一一位亲妹,不便作态罢了。
她倒好,尽做热脸往冷屁股上贴的蠢事!”
“元将军如今快要被他妹给气死了,我清晨路过不易宫时还听见他摔了瓷盘,大吼府中不长眼宫女撒气呢。”
惊风咳了一声,无奈道,“据说当时黎虹派出使者与卫将军商议和谈一事时,身为随行奴婢的元姜也在。
主子猜她做了什么?
她一见元逐,当即哭的梨花带雨,誓要一旁的卫将军拿黎锦殿下,换舞真被破时俘虏的卞唐百姓。又以元稹老将军临死时大骂元将军外人所生,当真不孝为名,大力指责城破时不在的元将军。
搞得元逐两面难堪,丢了一句‘元老将军教子无方,作为长兄没能好好管教弟妹’,当众摔帐门走了。”
“…元逐他最恨拿家事当说辞,元老将军与明画夫人一事本就在他心里是个疤。”
黎九听后只觉得头痛欲裂,“至于那元姜,再这么胡闹下去也是个麻烦。
不就是如今见舞真城摆明了要被收归元逐管理,又想着回头抱他亲哥大腿么。
黎锦一代北凉嫡公主,怎能任由朝中一个外派将军说还就还?”
“殿下…是想让属下监视元姜吗?”
惊风单膝跪地抬头看她,“如今喋蛾已被主子清洗了一大部分激进之徒,且和斛晚夫人改名十九军府,作为控制各地世族财阀货道,与百姓粮货的半民间机构而存在。
且十九府在岭南各部的前期部署已不需要公主亲自参与,若是公主想要属下调配人手去看着元姜,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先缓缓。”
黎九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剑柄,“萧世离既然把调配喋蛾一事全权交于我手中,说明朝中新旧两党的暗中争夺已经激烈到让他无心去考虑这些事,他现在需要更为稳定的支持。
况且倾珠公主即将与息案公子成婚,到时候不论之前作为温和派的卫家长公主阵营再如何不明确,也必然会在明面上倒向息诚一派…我需要全力防止军府中卫氏党羽的大规模渗入。
岭南道小户世家云集,就算是那个乌兰华的老狐狸也没道理这么帮我,更不会让我白白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是。”
“还有一事。”
黎九正色看着惊风,“尽快抽调江都投靠我们的一部分小门武将世家,去元逐那里帮衬。
军中不比朝堂,他之前身为庶子无人支持,在军中常年不得人心。如今连升将军,定是又有一群看不顺眼的朝中武将意欲打压,空有战功处境十分难堪。
而且息诚手下还没有能说得上话的武将支持,难保他又会有什么动作。”
——
傍晚时分,李攸卿下诏设宴宴请四方将领,赤锦营的军旗在扬州城的晚风中刮得猎猎作响,千百军帐内军士舞乐击鼓声欢腾成了一片。
一身嫩橘短裙的宫鹂头一次见宫中有这么大的阵仗,乐得在帐篷里钻来钻去,捧着大盆的酒肉盯着身着软甲的挺拔士兵们,眼睛都要看掉了。
“你说主子?哎呀我家主子可厉害啦!”
酒席上的流水还没过了刚才那轮,她得了空在树下偷懒,对着几个同样看呆的小奴隶们嘚瑟,“别看元将军平常人看着挺冷的,但他人可好了,打仗一等一的呢!
啊对了对了,他之前中秋的时候领我去宫外看灯街,还拿了月饼给我吃…你看!”
小女孩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来一块被布料包裹的干巴巴的糕点来,对着艳羡的小伙伴们炫耀,“看吧看吧,是宫里大臣们吃的哎,你们主子肯定不会给你们吧?他给了我整整一大包呢!”
她周围一群粗布衣服的小奴隶随即眼红地想要凑过来看,小宫鹂笑嘻嘻地抬高了胳膊,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不给不给!我家主子最好了,有本事你们去找你们主子要啊!”
“…都十月了你怎么还留着这东西?”
元逐一身猎猎玄云军装,踏着碎草走来。他脸色阴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雾,劈手从小宫鹂手里夺了过去。
“哎?还我!
慢着慢着,这么大的日子,主子你今晚竟然没有喝酒吗!我记得主子平日胜了小仗,都经常和属下出去喝啊。”她看着身背红缨乌枪的青年疑惑地皱眉。
“还有主子,你这枪好像…样式和之前卫将军给的那柄不太一样。
您平常轻易不用弓和枪的…”
“小丫头,废话怎么这么多。”
元逐难得没露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垂了垂眸子,“里面太吵了没胃口,我要去趟宫狱,你若是实在闲的没事干就煮两碗面送过去吧。”
“啊,好。”
她听了连忙点点头,随即又听见已经准备走远的元逐忽然顿住,似乎是若有若无地补充了一句。
“…不了,还是送三碗吧。”
——
“元将军,前面就是叛贼黎二公主的大牢了。”
狱卒领着元逐下了层层叠叠的楼梯,元逐跟在他身后,沉了脸举着一盏烛灯,身后还跟着提着饭食酒坛不敢吭声的小宫鹂。
“宫鹂,此地孤寒,你先回宴上帮忙。”
“是。”宫鹂看了眼狱中身披凤蝶戎装的清秀公主,应了一声同狱卒一起退去。
他接过饭盒酒水打开了监牢大门,看着跪坐在窗边的女子,将背上那柄乌金红缨枪放在了地上。
深夜的狱中黎锦没有带锁链,地上满是兵器砍痕的陈旧缨枪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沉默而冰冷。
一直都喜欢喋喋不休的公主这次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桌案旁,抱膝望着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元逐抬眸看了一眼她,坐在地上。青年依旧是沉默,冷着脸垂眸从饭盒里拿出刚刚宫鹂做好的两碗阳春清面,摔在对方和自己面前各一碗,兀自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都糊了。”
狱中片刻之后,黎锦终于对着闷头三下五除二把面前那碗消灭完的将军皱眉,拿筷子挑起一根细面抱怨。
元逐没吭声,他咬着后槽牙死死嚼着面,埋头含混不清地喝完了汤,又径自给自己开了一坛烈酒,直接仰脖倒进嘴里。
第三碗面被放在两人中间的饭盒里,黎锦顺着余光看了眼饭盒旁地上的那柄乌枪,只觉得心中微动,抬眸看向元逐。
烛光无情,冰冷透明的酒液顺着男子滚动的喉结淌了下来。她托腮皱眉,冷眼看着他把那罐酒倒进了喉间,然后又兀自埋下头,双肘撑在桌侧不屑地笑道。
“都是阶下囚了怎么还这么挑挑捡捡,闭上嘴赶紧吃。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惹事。”
他许是喝猛之后有些醉了,一直冷厉睁着的眼中带了醉酒后的通红,黎锦原本还压着怒气不愿与他说话,见状也只得叹了口气。
“元将军不去庆功宴,跑我这阶下囚面前干什么?”她咬着一根面条问,又觉得汤被某人放得太冷,把碗搁在桌案上,看着元逐轻微皱了皱眉。
…怎么自己一不在,这家伙平日里又是这种随意打发的粗俗吃法。
“那是他们的庆功宴。”
元逐又开了坛酒,往自己嘴里灌起来,挑着眉语气淡淡,“…他们庆功,是要找亲朋好友相聚狂欢的,我在那里呆着,只会给底下的人添堵。
老子知道你如今不想看见我,但你好歹也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安静些。今夜过后,你想跟我打的天翻地覆,本将军都随时奉陪。”
烛花安静地燃烧着,黎锦深深地看了坐靠在狱墙边自斟自酌的男子很久。
她忽然起身,并排坐到了他身边,拿起对方手里剩下的半坛酒,抬头悉数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哈哈,这酒…烈得过分了。”她饮尽后突然笑了,哑声开口。
元逐也跟着她笑,黎锦跌跌撞撞地背对他站起来,对着空中大叫一声。
她猛的将空了的酒坛摔在对面的灰墙上,一脚踢起地上乌枪,狠狠将那酒坛在空中一下击碎。
“混账东西!”
“哈哈哈…真是混账。”
瓷片落地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少将军醉得半坐在地上,垂下头笑了很久,通红的眼眶里竟笑出了泪来。
黎锦喘着粗气没有回头,又听见他边笑边低声喃喃着什么。
“二货…”
她听见了他在极低极低地自言自语,“…二货,老子没有家了。
老子没家了。舞真那个府里我战后又回去过,可是它空荡荡的…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连大夫人和元宁的尸首都没找到。
天知道老子当年有多羡慕元宁他们。
我那时真的好羡慕,他们能正大光明地骑着高头大马,打猎过后从府里的正门处策马狂奔,身边有大夫人和老太太笑脸相迎。
不是整日像我一样,做贼似的从后门的院墙处翻进去,一路躲着元老将军院子里的守卫去给元姜那里送些银钱和玩意儿打点,生怕她被府里偏心的下人厨娘们欺负。
老子打猎马术再好有什么用?骑射枪法再好有什么用?
…到头来不还是什么都没留下,不还是他们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外人所生’?!”
“…元逐。”黎锦听着只觉得心中一阵莫名痛楚,却又说不出来任何话去反驳,穆地松了手中那杆红缨乌枪。
“抱歉…属下醉了,刚才在公主面前失态,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元逐突然站起想要离开,脚跟无意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看着黎锦脚边微微颤抖的那杆枪,笑了起来。
“之前身在舞真的赤锦军士们给我拿了这个东西过来,说是卫将军的先锋刚到的时候,黎虹的北凉军旗已经挂了满城,唯独城门外几乎已被填平的万人坑里直直插着这柄红缨乌枪。
说是黎虹亲自下令不准动,违令者当场斩首。
后来他们看了枪上的家徽才知道,这是…元稹老将军的枪。
那是他战死的地方。”
他低头拾起枪来,在手中凭着记忆挽了个枪花,猛地将乌铁枪头狠狠插在狱中的地面上。
“…就这么,插着。”男子低语。
枪身在狱中嗡嗡地响着,黎锦看着年轻劲瘦的少将军双手十指紧紧握着枪身,在那杆枪面前一点点滑落,缓缓地单膝跪地,额头抵在上面兀自不屑地笑。
“为什么啊…”
元逐双眼通红,一瞬间他想去说很多话问很多话,可到了最后,却闭上眼终于放肆地笑了起来,跪在地上自言自语着,“爹,为什么啊…”
“元稹老将军在上——!”
他身后的黎锦突然双膝跪地,直直地朝着枪柄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
凤蝶戎装的公主双手高举起了桌上盛满烈酒的酒杯,冷然响亮地喝道,“我北凉二公主黎锦,代表北凉全军上下所有属民将士,向元稹将军行礼!”
她将那杯酒泼洒在地上,再磕一个响头,又倒满高举起来酒杯。
“第二杯,我替云州如今所有存活百姓,向元稹府上全部将士行礼!
舞真元府满门忠烈,无愧于家国,无愧于身责!”
女子抬头,又倒满了最后一杯酒,看着身前死死绷着脊背,跪地死撑着不语的青年,倾数洒在地面。
她忽然温柔地笑了起来。
“第三杯,我敬元家后继有人,将军长子智勇双全,大破敌军。
而今国仇家恨已泯,元老将军…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三杯已尽,黎锦最后朝地面磕了个头,然后又站起来,在浑身紧绷眼眶通红的元逐身旁蹲下,拉住了他布满青筋的手。
“你也去磕三个吧…”
她轻轻扯开对方紧握着枪柄的十指,牵起他无措僵硬的手指走到一旁,凑在耳边低语,“连我这二货叛贼都磕了,将军你可是他的长子…对吗?
老将军会看到的。”
元逐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低头整理好衣物,向着红缨枪立起的方向跪地,俯身大拜。
“一…”
黎锦跪在元逐身边,轻轻地数着。
“二。”
“…三。”
狱中无话了很久,突然传出男子撕心裂肺的痛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