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息府从上到下皆忙的不可开交。
正值黄昏,绣着金鹤大红的绸缎层层叠叠在空中挂了满府,府邸的墨竹素墙在昏黄的落日下泛起温柔的暖意。
清晨起江都便开始下起了细细碎碎的融雪,北凉王黎虹与卞唐皇室的和谈历经波折,终于在两方的互相妥协之中结束。
北凉以雪岭抚城为界,归还云州包括舞真在内的二十余座连带小城,与被俘扣押的宁拂小将军,同时收回狼骑和黎家两位嫡公主,退兵北疆不再骚扰。
至于卞唐皇室这方,则是足足出血了八百五十万两黄金白银交于凉王黎虹,后又被迫起用将近万名奴隶百姓,以皇室之礼大葬镇左王黎钰尸骨。
国库空耗多年,开年逢了荒灾本就颗粒无收,又被因皇室夺权殃及而起的战火狠狠践踏过一遍的岭南百姓们。
此刻在接到王陵征集壮丁的调令,和屡次上调的赋税徭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从南疆到东南沿海,无数的暴民无视了皇室的调令,踩着同胞饿死街头的枯骨冲进各地衙门,或以身弑军或痛哭请愿,隐隐有了失控之状。
燎原的野火在各地纷纷点燃。危机时刻,作为半民府掌握粮草货运的十九军府突然与朝中户部合作。
户部尚书离大人的一纸奏折急下,冒着违逆圣上的罪责,率先派去府下所有仆从奴隶,大开府内私库,安抚百姓。
顿时,户部上下在战争中获得的所有粮草必需,皆由元右将军手下的卫家军士们专道护送,源源不断地汇去了遍布岭南各地的十九军府内。
至于府内黄金银两,则作为本金充入国库,全部数量令一直以卞唐国库自诩的卫家铢金阁都大为咋舌。
而户部与众人所有的举动,都在第一封动乱的来朝呈报后的瞬息间完成。甚至丝毫没有引起此刻尚在大肆铺张息案公子婚宴的息家一丝一毫注意。
——
江都纷纷扬扬下了一日的雪,雪铺满了原本繁华如画的曲巷小亭。
昔日少年们打马狂歌,拔刀相击而过的鹤染长街上,那些因饥饿与劳累而死的奴隶百姓枯骨层层叠叠地堆积在雪下。
甚至连让那些歌舞升平受邀驾车而来的优渥世族们看一眼的机会,都没能来得及。
——
大红喜轿外,一身金红长裙的斛晚夫人骑着马走在轿帘外。万倾珠披着绣满双鹤并蒂莲的大红嫁衣,垂眸摇摇晃晃地坐在喜轿上。
“记好了,倾珠。”
长公主今早点染妃色眼线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的面前。
彼时一袭华美长裙的女人正弯下腰,朝她手里的暖炉添了新碳,“此次息卫联姻,不过是给朝廷那些老不死们做做样子,息公子他不会喜欢你。
答应娘亲,本宫的小公主也不要傻乎乎地去喜欢他…好吗?”
她睁着清澈透亮的眼睛呆住了。
“还有…”
女人俯下身子,将嘴唇凑近她的耳畔,几乎是呢喃般低声开口。
记得,到了成婚大宴上,什么也不要看。
什么也不要吃…
——
昏时将近,前来息府的宾客们已经吃了半轮瓜果,北凉王黎虹的黑色长鬓马才从街道尽头慢悠悠地打马过来。
紧随而至的还有霍骅与元姜。霍将军在黎虹身后率先跳下马,几步跑到由侍军护卫的马车面前,轻咳一声单膝下跪。
“修罗主,到了。”
玄色三爪纹的帘子抖了一下,黎九掀起帘子,单手提着一身玄赤狼纹长裙的衣角,沉眸扶住对方的手缓步走下。
女子冲依旧骑在马上的黎虹先行一拜,抬头去看满天细雪。
“下雪了…霍将军,户部的离大人到了吗?”她问。
她此次来宴,为的是应黎虹邀请,作为从属彰显北凉律令之威,以修罗殿主子的身份参加卫家倾珠公主与息案公子的大婚。
“他已在府内帮衬多时了。”霍骅开口,“扬州江都息家无人不识,今日婚宴又是与皇室联盟,陛下同样亲自到场。
他作为息宰相的人,难免要多分担一些。”
“江都息家…无人不识吗?”
黎九从流月手中披了大红的绒袍,一袭黑发倾泻如墨,仅在耳畔拿金线缠系了长长的细辫,绕在脑后。
她依旧在看着雪,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在女子的睫毛上,霍骅只听得她又喃喃着问。
“那霍将军又有没有听说过另一句话,叫做‘扬州三千里,无人不识…’
‘萧’?”
年轻的玄衣将军浑身一紧,直直抬头看她。
“天降瑞雪,朗星相兆。
倾珠小公主她今日大婚,本是个好日子啊。”
黎九紧了紧红袍,冲若有所思的黎虹单膝下拜,“凉王殿下,我们走吧。”
——
黄昏的落日在一片雪地上照耀,身着大红喜服的喜娘搀扶着万倾珠跨过火盆,将用来作为仪式绑满红绳的长弓交给一旁侯着的黎九。
她朝空中射出绑着彩线的箭,看向萧世离。
“一拜天地——!”
胡子花白的老婚官位于两位新人之间,扯着嗓子悠悠喊道,喜庆清雅的丝竹锣鼓声在偌大的府中响起。
“二拜高堂!”
朝中的老臣们饮酒相送,李攸卿身着金袍坐在左侧最高的席上,搂着一脸甜美笑容的闻人燕低头倒酒。
堂中央的息案在息诚与大夫人面前跪地,一身大红喜衣,紧随头遮宫纱红盖的万倾珠起身。
“…夫妻对拜。”
萧世离一身黑衣拿着手中盛满清酿的小杯,朝交出弓箭之后便跪立不语在自己同侧上方,黎虹手下里一个毫不起眼角落的黎九敬了一杯,低声喃喃道。
黎九同样垂首,也回了他一杯。两人四目相接之下,都把酒杯重新放回桌上,并没有饮。
“吉时已到,送入洞房——!”
宴会的盛闹顿时在老婚官喜气洋洋地喊出这句话之后,似是开了闸的水般汹涌起来。
天色昏沉,息案一口将剩余的合欢酒饮尽,朗笑起来。他一下打横抱住原本就娇小的小公主,大步朝门外走去。
“哈哈,息宰相既然娶了万家的小公主,那之后便是我皇室的人了!”
陛下李攸卿已有了些醉意,率先冲着息诚敬酒。原本喝了不少酒的宾客朝臣们见状,也纷纷朝这对新人起哄了起来。
“息某不敢,定将全力辅佐陛下。”
息诚同样笑着饮尽,余光不经意看向醉酒过后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的黎虹侍从。
“斛晚敬凉王一杯。”
宴上的酒席已经过了几巡,金红长裙的斛晚夫人施施然起身,看着身姿曼妙的侍女元姜端了新酒来,从酒壶中倒了一杯清酿,递给黎虹。
“战乱已熄,凉王日后若还有用得上卫家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好。”黎虹同样低低冷笑,低眉看了一眼那杯清酒,“那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仰头猛地饮尽。
“好!”
霍骅同样笑道,“今日之后,长公主一族,息家与北疆黎家便是同为国戚,我代表北凉三军将士敬诸位一杯。”
息诚起身遥遥地接了,放下酒杯。他淡淡看了一眼一旁好整以暇看着众人的李攸卿,垂首再拜。
“朕听说斛晚夫人不仅谋略过人,一身剑术还是由朕父王亲自所教,甚是了得。”
李攸卿放下酒杯开口,“息家前朝时便与镇左王黎钰交好。凉王黎虹殿下自幼通刀剑,今日又是息卫两家大喜的日子。
依朕所见,不如…二位贵客为息府即兴演剑一曲,以贺吉日?”
“哈哈,本王就罢了。”
黎虹似乎是呛了一下,拧眉捂住喉咙猛咳起来,摆了摆手,“我今日身体欠佳,就换霍将军上吧。”
“是!”霍骅连忙抱拳,从一旁领了剑来。
——
片刻之后,场上清冷兵器声响成了一片。
斛晚夫人单手持细剑,挽腕急急快转将利刃与对方的厚重长剑相撞。霍骅身披软甲,双手握剑错落大划,迈着粗狂的舞步侧身向后退去,将对方雨滴般快速落下的击打纷纷化解。
“喝!”
丝竹喜庆,宴上烛影穆地一闪。斛晚的一剑直刺眼看就要落在他的胸口,一身玄色军服的将军穆地冷喝一声,松开左手单手持剑。
征战多年的男子忽然右腿向侧点迈出半步,平举双手以左腿为轴原地大转,右手向上横举长剑扫腿,半蹲了下去。
周围宴上的花果酒酿被冷冽的剑风刮得微微摇晃,而在宴会的正前方,萧世离正躬身朝淡笑的息诚缓缓倒酒,只觉得耳畔有风声划过。
他抬起头,只见霍骅右手中的长剑带着闪亮的剑光,堪堪从自己脸侧划过,向着端起酒杯欲饮的息诚直刺过去。
息诚并未理睬,抬头将那杯清酿饮尽,霍骅的长剑从他的脖颈间划过。
“铛——”
斛晚的细剑恰巧在此刻直刺而来,朝息诚挡去。两剑携着劲风在空中相交,霍骅冷笑着依旧旋身,右手在空中穆地松了剑。
原本半握的左手在转身的余劲下紧紧握住了穆然向下坠落的剑柄,他大喝一声双手回握,朝还未来得及收剑的斛晚挥去。
细剑的断裂声在喜庆热闹的婚宴上响起,原本尚还在为息诚捏着一把冷汗的臣子门客们顺着那柄断剑直冲的方向抬头,不由得直直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断剑急刺的方向…竟是端坐于宴会左侧最上方,毫无防备的卞唐帝王李攸卿!
在最后一刻,长弓拉满的声音如清雪般响起。
带着五彩线的长箭呼啸着穿过了大半个宴会,从对面上方的坐席上直击而来。
断剑前端被长箭击中,在空中颤抖着偏了方向,擦着陛下的脸侧狠狠没入了身后息府的墙壁间。
黎九掀开红袍,玄衣半跪在地放下长弓,沉沉抬起眸,望向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李攸卿,一字未说。
“陛下息怒,臣女并非…”斛晚连忙开口。
“你输了。”
霍骅单手持剑,悬在一身华服的斛晚胸口,冷笑不屑开口,“西疆的剑术,不过如此。”
“不,霍将军。”
赤金长裙的华贵夫人看着他愣了愣,丢了断剑认真地看着他。
随后又摇了摇头,迎着将军的剑柄端庄向前。
“…是你输了。”
宾客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忽然在他的耳边响起,霍骅的嘴角忽然涌出大片大片的血迹,猛咳着跪倒在地。
“殿下…凉王殿下!”他面色苍白,嘶声力竭地转头,冲着正朝黎虹倒酒的元姜颤抖指去。
“酒里…有毒!”
黎虹的神情忽的僵硬,他狰狞着神色拔剑,一把踢开元姜,想要去杀宴会中央端丽华美的女人,却只觉得身子一滞。
“黎虹殿下,永别了!”
元姜从地上爬起来,手中金柄小刀的利刃悉数没入了男子的后胸,她狰狞着神色大笑起来,“是有人给了我这把刀,让我好好送你上路…”
“你…”黎虹跪倒在地,死死地盯着她看,“你是…为了复仇?”
“复仇?”
满脸狂笑的女子似乎困惑了,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下,“我为什么要为那群蠢货复仇?
哈哈哈…元家算什么,户部又算什么?我若是入了他的门下,哪个不比这群渣滓强。
黎虹,你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借助来到江都的帮手而已!
区区叛王…竟敢瞧不起我!”
“好…很好!”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接连不断倒下的北凉侍卫们,冷声大笑着闭上了眼,“本王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啊!”
“斛晚,你竟敢毒杀北凉王!”李攸卿大怒,拍案而起。
他环顾左右,吼道,“来人,给朕拿下这妖妇,派禁军即刻封锁长公主府。
胆敢违抗者,当众斩首!”
原本热闹的婚宴上顿时被李攸卿的皇室禁军们团团围住,尚未放下酒杯的宾客们见状,纷纷大惊失色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起来。
“陛下!”
斛晚被守卫押着穆地下跪,清丽拼命摇头,急喝道,“臣女没有下毒,还望陛下明察!”
“斛晚。”
府外的厮杀声响起,一直沉眸不语的息诚突然起身,看着面前跪地的女子淡然开口道,眼里隐隐浮现出一丝轻浮。
“微臣记得,你身为长公主家臣之前,是叫做乌兰华氏吧?
斛晚夫人,你身为乌兰华王妃的后裔,混入长公主府多年,教唆公主在大婚之宴上毒杀凉王黎虹…
究竟是何居心?!”
“臣女没有!”
斛晚猛然大拜,“斛晚虽身为乌兰华后裔,但仍旧一心一意辅佐卫家与皇室…绝没有任何不臣之心!
下毒者另有其人…还望陛下明察!”
府外的厮杀声愈发杂乱。此刻就算是跪立在地不敢窥视宴上情景的宾客们,也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纷纷小心翼翼扭头,朝门口窥去。
“…陛下!”
血腥气顺着突然大开的府门朝宴会上扑来,一名满身血污的禁军胸口被长箭射中,踉踉跄跄地冲进满室喜帐间。
“陛下…息宰相…”
他喘着最后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冲着脸色骤然忽变的息诚开口,“黎锦公主带着北凉军把息府包围了…外面修罗殿的战奴,还有卫家的赤锦营,也被元将军提前埋伏在府中…
我们…我们和息宰相的守卫冲不出去…”
“你…!”
一直坐怀不乱的宰相终于惊慌了起来,他看着同样脸色大变的李攸卿疾疾向前几步,突然捂住嘴唇咳嗽了起来。
“息诚宰相。”
原本已经垂死倒地的黎虹突然漠然地睁开了眸子,在元姜浑身发抖的目光下皱眉揉了揉胸口,一把反手拔出了那把小刀。
他阴冷了眸子看了一眼那柄黄金制成的小刀,丢在地上,看着地上倒了一片的守卫军士纷纷站了起来,解开外衫下的软甲脱下。
“陛下,你和息宰相若是还想要杀了本王,下次可要换一柄趁手的武器了。”
军士们绑着短刀的玄铁黑甲,在喜宴上阴沉如浓云。
倒在中央的霍骅从地上一跃而起,狰狞着神色肘击扫腿,将押解斛晚的守卫们纷纷击晕,搀扶起了衣着华贵的美人。
“多谢霍将军。”她施施然一笑,朝对方拜道。
“痛死本将了…”
他依旧扭曲着面容吐出嘴里的一口残血,低声抱怨,“主子之前说怕痛便让我来跟你打,那咬舌自尽又不是我等粗人一次能学会的事…真真是要了本将的半条命。”
“黎虹你…莫要血口喷人!”
息诚怒喝,捂住胸口猛咳几声,“你这叛贼诬陷微臣倒也罢了,竟敢外污蔑陛下…”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胸口一阵腥甜涌上心头,猛地向前喷出一大口污血来。
——
“息宰相的身子还好么?”
满室跪地惶恐之中,一直戴着黄金鬼面的萧世离依旧坐在席上未动,只是转着盛满的酒杯抬眸,不咸不淡地向脸色灰白的宰相问道。
“息宰相有没有想过,为何黎虹如此笃定这毒,是你所下?
还有,既然毒是你所下,凉王如今又不死…
那毒酒,究竟去哪里了?”
“离大人…”
他想起之前卑微着身子,向他倒酒的男人,猛地抓起酒杯向他砸去,“是你…是你!”
“…没错,是我换了酒。”
萧世离的额角被金杯砸出了一道血痕,偏了偏头没有去擦,漠无表情地放下刚刚倒满的酒杯,“先回禀大人第二个问题,毒酒在我这里。
另外,既然我这里有一杯,那么其他人手里也肯定会留着另一杯。大人就不要想着消减证据了。”
黎九沉默地从上方站起,端起桌上的酒壶递给了黎虹,随后又提弓跪立在萧世离身侧,暗中抓紧了他的手。
身披玄甲的北凉军士冲了进来,将宴上的李攸卿与闻人燕等人团团围住,萧世离忽然猛烈咳了起来,撑着桌子走到堂中央。
“现在,我来回答大人第一个问题。
为何他说,这毒必然是你所下。”
他垂眸看着面前艰难喘息的男人,声线嘶哑凉薄,“大人,我答应了别人,不会轻易再杀人…所以没有给您倒那壶里的毒酒。
我给您倒的,是大人之前给我的药。”
宴会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顷刻间响起。
他看了身边咬着下唇的黎九一眼,垂下眸子,“我很久以前,以为只要应了大人的约定,与北疆九公主决裂,大人就会放过她…也放过我,从此相安无事。
可我还是错了,大人您浸于朝堂那么多年…又怎么可能猜不出我是谁?
…放过我?可笑,您怎么会放过我…”
他说着,冲被黎锦押上来的十三笑了笑,“好久不见,原来你当年在北疆雨夜给我的毒药,竟还有这种用法。”
“你早就知道了…”息诚被围上来的北凉军士押着,低声说道。
“是啊…”
萧世离抬起头,悲凉地笑着解开面具,“现在想想也觉得匪夷所思,惊风那么一个精通刺杀之术的人,平日里下手极有分寸。
他说不杀我,那伤定是杀不了我。
那为何我还是会在短短半年间便身染重病,如今已然到了将死的时候呢?”
他把面具放在手心,眸色暗沉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息大人,您从‘太医府’里拿的药…可真是灵啊。
不知道这酒里的毒…是否是同样一种呢?”
“你脸上的伤?!”
同样被军士团团围住的李攸卿朝萧世离大喊,“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想要造反吗?!”
“不,陛下。”
萧世离转过身,朝李攸卿下拜,“微臣不是来造反的。
掖庭遗孤,萧家大公子萧世离…叩见陛下。
微臣,是来替地下横死的亡魂们平反的。”
——
天色昏黑,府外北凉军与禁军的厮杀渐渐小了。修罗殿头戴兽面的战奴们将喜宴上的众人团团围住,赶至府外,与被黎锦拿下的息诚几人围在一起。
原本大喜的堂上,仅剩下了被北凉军围住的李攸卿与黎虹几人。
萧世离和黎九并肩而立,扭头看见身披赤银战袍的元逐将卫家军士们安顿好,迈步走至面前。
他在黎九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令牌冷声道,“回禀修罗主,息府抗命不从者悉数被俘,但凡冲撞拔刀者已经被剿。
剩余战况,还请修罗主亲自查明!”
“好。”
她点点头拿起令牌,然后扭头朝对方开口,“阿离我且去了,你记得要来见我。”
她又顿了顿,再度凝视着黑衣男子的双眸开口。
“记得回来。”
——
“五十余年前,卞唐次子天祐帝登基,娶宁氏女为后。”
萧世离看着黎九没有说话,坐在李攸卿对面,垂眸给他倒了杯酒,缓缓道。
“微臣记得…陛下的母妃,也是姓宁吧?”
“正是。”
李攸卿冷喝,“那今日之事又与我母妃有何关系?”
“看来陛下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黎虹远远没有萧世离的耐心,抱臂阴冷开口,“陛下只知道镇左王黎钰屠你八十万西疆旧族百姓,为此不惜隐忍多年一朝夺权,誓要灭尽北凉军。
那陛下又想没想过,黎钰当年是听了谁的命令,暗地发兵强行剿灭旧族。导致北凉数年困苦贫瘠,三月叛乱时被白盛直破胤然城关,失了凉王后李棠仪与本王两个兄妹?
那年的密调,是天祐帝与宁氏联手了诏书,以防止乌兰华之乱再起为由头,大肆屠杀旧族百姓与曾经亲近王妃的朝臣世家。
从北凉到江都到东海,无人幸免…其中牵连受害之人,远不止你一个西疆!”
“你是说…”
李攸卿坐在地上被军士包围,凄厉地笑了起来,“你们是想说…朕一直恨错了人?”
“陛下的母妃宁妃,是宁氏当年亲自赐婚景亲王,为的就是暗中牵制已没了乌兰华王妃的西疆王室。”
萧世离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可是那时候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忘记了…所谓的天祐大乱究竟是因何而起。
庶子夺嫡,嫡长兄与怀有身孕的王妃双双流放西疆,在路上被夺嫡成功的次子乱兵追杀。
到了最后,仅有饱受乱兵折磨的王妃活了下来。”
“是了,你是萧家的大公子…”
李攸卿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细细斟酌他说的每一句话,“朕记起来了,朝中似乎有人谈起过,当年平王妃远走西疆,其中有萧老宰相的不少帮衬。
…你想让朕做什么?”
“微臣想要陛下为所有人平反。”
在所有军士震惊的目光中,萧世离向着被军士困住的皇帝跪地大拜,垂首冷声说道,“我想要亲口听到陛下去说,天祐帝大肆屠杀旧族百姓,坑害忠臣良将是错的;
息府与宁氏联手诬陷萧家,致使萧家满门被屠血流成河是错的;
陛下心怀愤恨,与息诚诬陷黎卫两家也是错的!”
“可笑…!”
李攸卿看着对方,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竟然想让朕来认错?
天祐帝身为夺嫡之君,连朝臣也需蒙蔽…朕又怎能有错?
宁死,朕也绝不会错!”
“好。”
萧世离坐在他对面点点头,又笑了笑,再点点头,拧眉低语道,“…很好。
既然陛下不认错,便换我来背负这些。”
“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慌了,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苍白冷俊的男子缓缓起身,从一旁的军士手里拔出长剑。
“回禀陛下,微臣只是想。”
萧世离垂眸,修长的食指缓缓划过剑锋,指向坐立在地上李攸卿。
“…弑君。”
一旁兀自倒酒的黎虹端起酒杯,看着面色苍冷决绝的男子轻笑了一声,随意扭过了头去。
“哈哈…萧世离…你终会和朕一样。”
金袍的男人被长剑直指喉咙,依旧狠戾地低语,喃喃着,“萧世离,你和我都是绝情无义的男子,只要披了这鹤雪重金的长袍…
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罢了!”
“我和你不一样。”
他抬起长剑,漠无表情地向下指着,“还有陛下,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本王叫做李祐承!”
——
身披金袍的男子狂笑着向着对方的剑柄撞去。大红的婚宴中顿时满室猩红,黎虹慢悠悠饮尽了杯里最后一滴酒,拍了拍坐得僵硬的腿起身。
“北凉王黎虹。”男子转过身,朝着他垂眸开口。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他身后的军士皆齐齐单膝下跪,男子笑着开口。
“之前朕允诺你的那些事,朕都会一一做到。”
萧世离脸上满是飞溅的血液,漠然开口,“传令下去,先皇李攸卿深感有愧于卞唐子民,已自绝于婚堂之上。
继位之人,是萧家养子…李祐承。”
“诺。”
萧世离没有回应,只是手持长剑从黎虹的身边路过,默然向门外走去。
“陛下。”
原本跪地的年轻凉王突然起身,朝他开口道,“陛下是要去见小九吗?”
他突然顿住了。
“恕臣子冒昧,但陛下你如今…又要拿什么身份去见她呢?”
黎虹罕见地认真起来,向他走去继续问道,“小九她一直爱的人是阿离,但陛下现在…
还能是阿离吗?”
萧世离没有回应,抬手推开了门。
门外,三军齐齐跪地。
黎九一身红袍,正站在距离他三步之外的雪地里,扭头去望他。
“阿离…”
他听见他的女孩轻声说着,眼眶中似乎跌落出什么晶莹的东西来。
——
“恭贺新皇登基!”
“恭贺新皇登基——!”
三军朝臣们的恭贺声此起彼伏地在雪地里响起,明明是身处江南,萧世离此刻却觉得格外地冷,忍不住想要向红袍如火的女子靠近。
仅仅三步,他想。
他看见他的女孩在笑。
“我杀了你——”
原本一直被守军押着的元姜突然疯狂凄厉地大笑起来。她挣脱控制手持小刀,朝比萧世离先行一步,毫无防备的黎虹刺去。
跪地大拜的众人中,谁都没有预料到竟会发生此事,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人,来得及起身赶去阻止她。
“六哥闪开!”
黎九突然清喝,她原本侧对着元姜,见状双手奋力一把推开了即将被利刃直刺心口的黎虹,身子在雪地里一个踉跄,扭过头来。
细雪携着刺破的利刃纷纷融化在她的眼前,她双脚因长久站立,僵硬地陷在雪地里根本来不及动弹,只觉得周身穆地一黑。
周围雪地中一阵惊恐的抽吸声响起。
她的眼睛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蒙上,胸口紧贴在对方冰冷的身前。可她只能听见男子急促的心跳与喘息声落在自己的耳畔,却是在低低温柔地笑。
“陛下…”
“陛下!”
一旁堪堪躲过杀身之祸的黎虹站稳,又惊又怒地看着雪地中央死死抱住红袍女子的那个黑衣男人,冲着还看着疯狂冷笑的元姜傻在原地的侍从狠吼道。
“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她!”
“嘘,嘘…”
黑衣的皇帝喃喃低语着,目光垂落在黎九根本止不住发抖苍白的嘴唇上,抬手替她擦去了满脸的泪痕。
“黎虹…你吓到她了。”
“陛下!”
他看着萧世离的嘴角此刻正不断涌出黑血,单膝跪地急呼,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后胸方向。
“阿…离…”
黎九努力想要靠近对方,终于在黑暗与血腥气间中嗅到了一丝她熟悉的气息,浑身发抖地微弱开口。
“是你吗…阿离?”
“嗯。”萧世离点点头,似乎是疲倦般将头枕在她的肩上,“是我,我在这里。”
“太好了,阿离你回来了呀…”黎九抽噎着满脸是泪,像是很开心一般朝他扬起了笑脸。
“你…松开手,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要。”
他的语调本就偏向江南软语,如今轻声说快了,竟像是在撒娇,“很难看的,九儿看到了…要发做噩梦。”
细雪落满了黑衣的皇帝肩头,萧世离依旧死死用左手捂住黎九的眸子,没有动作。
“现在…我可以抱你了。”他哑声低语。
在他的背后,一把黄金制成的小刀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上面已经隐隐约约积满了雪。
“下雪了…”
黎九喃喃地自言自语,忍不住呜咽起来,“那阿离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不要做皇帝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你死。”
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恐惧放声大哭,凄厉地哭喊起来,“我不要阿离死!我讨厌你,你个大骗子骗了我一次还不够,现在还想用死来骗我第二次!
阿离不许死,我还没同意除了你的奴籍呢…
你是我的人,我说不许阿离死你就是不许死,不然我天天欺负你谁劝都不管用!”
“好好…我是你的人…”
萧世离闻言,垂眸微弱地笑了,“那主子再抱抱我好不好,我现在浑身好冷…兴许是有点累了。”
她闻言慌慌张张地想去抱住他,谁料指尖穆地碰上了那个已被冻得冰冷的刀柄,浑身一抖匆匆忙忙掠过去,拼命环住了他向下坠去的腰。
“对不起。”
萧世离呼吸愈发微弱,低声说,“虽然已经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九儿是我每次轮回唯一想要见到的人…只要能够救你,我绝不会有任何犹豫。
离开江都回北疆吧…现在阿离都还给九儿了。”
女子听着对方的心跳骤然停息,惊慌失措地抱紧了他的腰,双手死死握住了他覆在眼上的五指。
“不要——!”
星耀熄灭,女子疯狂凄厉的清喊声响彻在整片雪原上。
萧世离手臂穆地滑落,她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体从自己肩头滑落,匆忙跪坐在地上摇着头。
“黎九公主。”
一身戎装的元逐看着沉默不语的女子脱下红袍,盖在他身上,拧眉想要去劝,“殿下,他…”
“他是你们的皇帝…对吗。”
黎九喃喃着,细雪落满了她墨色的长发。
洁白无痕的雪融化在了她的发梢上,女子抬起眸,原本墨色的长发正在一寸一寸褪色变白。
“九公主,你的脸…”
元逐看着眼前清眸银发的黑裙女子,黎九额间的红石竹开得如血般浓艳,一步步向着同样被她惊呆的众人走去。
“旧族…”
人群中率先有低呼出声,“北疆的九公主…是旧族后裔!”
“我会让阿离活下去的。”黎九喃喃着,沉眸看向空中即将圆满的轮月,对同样低头跪拜的元逐低语。
“元将军,我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