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尤夫人

“奶奶,奶奶不好了,大爷他——大爷他——”穿着绿衣的丫头匆匆跑进来,穿着粗气指着外头支吾半晌,却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来。

碧叶一拧眉,忙看了一眼歪在榻上阖目小憩的由仪,快步上前拉着那丫头出去,怒道:“怎么回事,着急忙慌的有什么规矩。”

小丫头一手锤着胸口,好半晌才回复过来呼吸,指着外头道:“碧叶姐姐不好了!大爷他——被人抬回来了!”

“抬回来了?”碧叶柳眉倒竖,“抬回来了什么意思?”

小丫头忙摇头,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碧叶越听越闹心,刚要开口呵斥她两声,却见那小丫头眼睛一亮向她身后看去。

碧叶忙回头,就见由仪拉着那湖蓝软绸绣玉兰花的门帘站在那里,一双眼眸冷凝地看向那小丫头,声音冷冷地问道:“大爷怎么了?你说清楚。”

事实上也不用那个小丫头说清楚,由仪对于贾珍此时的惨状心知肚明,毕竟是自己搞出来的。

其实贾珍本来还能再活一段时间的,但是他实在是太让人闹心了,又花心好色又猥琐丑陋,一身肥肉却自以为风流,实在是太伤眼睛了。

又总是给由仪添堵,故而他的“期限”就被提前了。

比如现在。

那小丫头膝盖一弯跪到了地上,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大爷满身是血地被人抬回来了!

于是影后由仪就发挥了十二分的演技来演了一出:新婚三个月死了夫君,新媳妇悲痛欲绝。

其演技之精湛直接耍过了贾敬,于是在宁府办丧事的这段时间中,贾敬对由仪这个儿媳妇的态度直接好了不知多少,连带着西府那边过来祭奠的老太太贾母对由仪都是愈发的怜惜,轻声安慰了好一番。

来往的勋贵人家的诰命夫人们,大多也都是和贾母一样的心思。

但在那怜惜过后,想到宁府没了贾珍这个青壮年,如今只剩下由仪、贾蓉这一对“孤儿寡母”和贾敬这个“老态毕现”的当家人,便也都觉得这宁府怕是要没落了。

但即便这样,好歹贾敬还在,看着身子也还算硬朗,总能支撑到贾蓉顶门立户。

偏偏这时闹起了国丧,新皇即位,上位的正是由仪看好的那一位三王爷徒延洲。

可徒延洲是由仪看好的,却并不是宁府一类的勋贵人家看好的。

新皇登基第二日,本来被先帝废黜的原太子、现忠顺亲王就病逝在京郊的园子里了。

于是这些指望着忠顺亲王再次成就好事的人家就彻底绝望了。

当夜,月光皎洁,照着一片缟素的宁国府,因主人的心情不大好,宁国府正院——宁德堂中气氛分外的低沉。丫头婆子们一水儿在廊下站着,分明满院子的人,却连半分咳嗽声都没有,甚至连呼吸声都是刻意压低的。

由仪手中牵着穿着一身素白的贾蓉,被一名衣着整洁的老嬷嬷引着匆匆入内,那老嬷嬷停在正堂阶下,对着由仪一福身,态度极尽恭敬:“老爷的吩咐,让您和蓉哥儿到了就直接进去吧。”

“有劳嬷嬷了。”

这老嬷嬷是贾敬夫人的陪嫁,这些年一直在宁德堂中办差,能让她亲自出动,想来也是要紧事。

原本贾敬素日只在宁德堂正房旁的耳房中作息,东西两方各自打通,一处白日起坐,一处晚间歇憩,正堂只做待客只用,且得是有身份、有排面的客。

今日贾敬在此见由仪和贾蓉,可见是大事了。

由仪心中已有些猜测,但却也没下定论,只是牵着贾蓉肉乎乎的小手慢慢往里走着,神色肃穆冷凝。

“来啦。”贾敬正坐在案前写着什么东西,听了声音也没抬头,道:“坐吧。”

由仪便牵着贾蓉在一旁的紫檀圈椅上落座,垂头不语。

贾蓉跟着由仪混了这些日子,因由仪待他不像寻常人待小孩儿,反而有时翻着书或是理事就随口告诉他些典故道理,故而他也知道些事情。

何况孩子自有一番小兽般的直觉,此时觉着气氛不对,就乖乖在由仪旁的圈椅上坐着,脊背挺直,低头玩着袖口上的几圈刺绣,一声不吭。

好半晌,贾敬总算停了笔,将那湖蓝云纹锦缎面子的折子在一旁摊开晾着,一面将手旁的一只小木盒向由仪推了推,道:“我明日会入宫一趟,将这折子递给新皇,然后便去京郊的道观中静修了。”

“老爷。”由仪抬头看他,抿了抿唇,仿佛有些犹豫,最后又尽数化作坚定:“您放心,我会教导好蓉儿,日后宁府自有光辉重复的一日。”

“这就好。”贾敬徐徐一叹,神色中难得浮现了些许的满意出来,他抚着美髯,目光中透着希翼:“珍儿糊涂一世,唯一做对了一件事,便是闹着我将你娶进了门。”

他点了点那个小盒子,道:“这是库房中一间暗房的钥匙,等回头我去了观中修行,你就那里头的东西送到户部去,虽说会是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但你们娘俩儿低调些过日子,也是无碍的,再在新皇那里记一份好处,日后蓉儿也有个好前程。”

又略顿了顿,补了一句:“你是个聪明人,在新皇那儿又有救了皇子的情分在,再将那东西献上,做一回出头鸟,想来他也不会为难宁府了。”

由仪稍稍拧了拧眉,压下了心头万般猜测,对着贾敬认真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儿媳在一日,便保合府上下一日周全!”

贾敬笑容中透出些凄凉来:“也是难为你了。”

“罢了,罢了。”贾敬摆了摆手,起身行到贾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蓉儿,日后你就是这宁府顶门立户的男人,你要听你母亲的话,知道吗?”

“嗯!”贾蓉看着贾敬认真的样子,自己也认真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孙儿一定会的!”

“好孩子。”贾敬摸了摸贾蓉的头,笑着夸了一句。

待到事情嘱咐的差不多了,由仪就要带着贾蓉离开的时候,贾敬又嘱咐了一句:“后街上瑛儿媳妇也要不大好了,你就将蔷儿接回来,与蓉儿一处吧。他父亲是我的亲侄儿,他祖父是我的弟弟,他与蓉儿是一个曾祖的,你要好生待他。”

又道:“他家蔷儿自小没了父亲,如今又要没了母亲,也是可惜,但切记不可溺爱太过,好声教导。”

又顿了顿,拧眉思索半晌,随即叹了口气,最后道:“但你要记得,这宁府到底是蓉儿的,蔷儿如何,你自己权衡把握吧。”

由仪牵着贾蓉的手进去,又牵着那小小的、热乎乎的手出来,另一只手已拿着一只小巧的木盒,神色到时与进去的时候无异。

碧叶连忙迎了上来,后头贾蓉的奶母也将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的贾蓉抱了起来,由仪笑了笑,摸了摸贾蓉的小脑袋,道:“回去吧。”

“是。”

那折子送上去了,皇帝虽是不置可否的,贾敬却一回府就踏上了去京郊的马车。

宁府的主子也就只剩下了由仪和贾蓉两个,她一面应付着来往试探的各家诰命和贾氏族人,最后又在族人逼宫的一场好戏上干脆利落地推了素来由长房延袭的族长之位。

但到底贾氏族长的位子也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最后贾氏各族人奔波良久,却便宜了西府里被分出来过日子的贾赦贾大老爷。

对这个,各家如何的不满试探都不管,再有上门来想要将她当刀子使的,也只是四个字:一品将军。

这就足够了,如今贾氏一族上上下下也就只有贾赦一人的爵位最高了。

然后这位子就定下了,由仪这边也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其中自然有人往贾敬那边送消息,却全都没得到回复。

甚至最后由仪这边尘埃落定让人给贾敬传了一句话,却只得了六个字:已是方外之人。

宁静的日子没过两日,就又出了另一桩事。

新皇登基第一年,边疆就起了战事。

朝中主战主和吵个不停,新皇当场拍板决定:打!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敌寇落花流水。

奈何先帝当年吃喝玩乐搞巡游玩的太嗨了,皇帝这边决定要打了,一查户部的帐,得了!军费紧缺!

于是又得各处筹银钱。

由仪干脆利落地开了暗房,几十口大箱子浩浩荡荡地抬去了户部,同时一封折子入了新帝的龙翔宫。

“陛下,这是宁府送来的折子。”知道皇帝的心思,天子近臣和近侍们对一干没了那个爵位还挂着祖宗牌匾的勋贵们素来不称爵位的,此时天子亲侍內监亲自捧着一本折子,小心翼翼地进来。

只是那面上的表情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皇帝听了也愣了:“宁府?贾敬的?他不是自称方外之人了吗?”

内侍嘴角抽了抽,道:“贾蓉。”

“贾、贾蓉?”这一回皇帝也淡定不了了:“若是朕没记错的话,他家这贾蓉可才三四岁大。”

内侍道:“正是贾蓉的折子,只是是已故贾珍遗孀代笔。”

“拿来看看。”皇帝一招手,随意接来打开,里头却有两张纸倏地掉了出来,他剑眉轻挑,随意捡起却没看它,而是继续看着那折子。

先入目便是苍劲有力却恣意洒脱的字体,他随口赞道:“能将瘦金写成这个矛盾又和谐的样子,都说字如其人,可见这尤氏是个怎样的性情了。”

但继续看下去,他却没了一开始的随性。

内侍眼见着皇帝的深情愈发严肃,却也不敢问,只能再给皇帝换了一碗热茶,然后继续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

“好!”眼见皇帝神情突变一拍桌子,对着那薄薄的两张纸大喜过望,内侍忙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还是满脸的笑意,也有了耐心与内侍细细说:“朕问你,外国的琉璃水晶在我缙朝价值几何?”

“这……”内侍愣了愣:“价比黄金啊。”

皇帝将那薄薄的纸往桌上一拍:“这张纸,就是个大金矿!”

内侍眼睛往那纸单上扫了一眼,见打头写着的是“玻璃制法”四个大字,便知道皇帝的意思了,忙跪下恭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贺喜什么呀?”皇帝也有了心思来与他调侃两句。

内侍能跟着皇帝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些机敏灵便的,当下就道:“贺喜陛下得了个大金矿!”

皇帝朗笑两声,再看另一张提纯白糖的纸,虽也是欢喜,却没了那么激动了。

他一面抬手唤了心腹过来,命他去尝试那两张纸上的事情,当然最要紧的还是“玻璃”。

但白糖事关民生,也是耽误不得。

最后当然有了好结果了。

最好的证据当然就是那一卷圣旨。

小小的贾蓉得封一品侯爷。

由仪则被恩赐了一个“一品公夫人”的诰命。

理由便是献上玻璃与白糖的功劳与积极响应户部筹银。

要由仪说,皇帝这一封圣旨,当下对朝局作用最大的就是户部筹银会更加顺利了。

而玻璃与白糖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缙朝异军突起,给皇帝内库添了不知多少财富,然后再经几番运转,国库可是十足的充盈了。

再说宁府这边,有皇帝亲自提字的“敕造宁安侯府”的牌匾,由仪马上就吩咐人替换下了那个分外惹人眼的宁国公府匾额。

而后又有源源不断的人上门贺喜,由仪只以在孝期的名义推拒了不见客。

只是见了西府来的王夫人,又给贾母递了一封手书,然后就关起门来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若是从前,这样自然是行不通的。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由仪是亲封的一品公夫人,位次与贾母相当,满朝外诰命除了那些王妃太妃的,便没有比由仪尊贵的了。

按缙朝的规矩,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前三者一品,子爵二品,男爵三品。

但那一波开国勋贵人家袭爵更多的却是将军,一等、二等、三等地袭下来,家族便没了爵位延续了,品级也不如上面的爵位,而是如等级一般的品阶。

一等为一品,二等为二品,三等为三品。

尤氏曾经就是三品诰命。

而缙朝诰命又分六品,一品二品称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

六品下则为敕命,统称娘子。

而一品诰命也分三六九等,便如公夫人就是一品诰命中的第一等、侯夫人为第二等、伯夫人为第三等。

其余不在此类的一品诰命夫人则位同第三等伯夫人

由此便可看出,由仪这个一品公夫人有多值钱了。

而自此,便是贾母,也不敢轻易在由仪面前端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