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尤夫人

勋贵豪门培养出的女儿,自然是最骄傲,也是最知情识趣的。

她对着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是一番骄傲自矜,对于身份贵于自己之人自然又是另一番小心的态度。

其实王夫人过来也不过是为了新年祭祖之事,也是奉贾母的意思来试探由仪的意思。

不过她也刚说出了个话头,由仪就已经一顿猛咳,扶风忙捧了热水过来,又对王夫人李纨歉意道:“二位莫怪,实在我们郡主身上还没大好。”

王夫人还能说什么?只能含蓄一笑,又作出关切之态来:“还是要好生调养才是。”

由仪已止了咳嗽,一面捂着胸口,一面对王夫人无力笑道:“太医也说了,我这身子,是要好生静养的。只是我这府里每日人来人往的,总不得清闲。”

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王夫人心中如何不谈,李纨已是面上一红,低着头自顾自地撇着茶水上的浮沫,不在抬头看向由仪了。

王夫人到仍然端住了笑意,只当没听到这话,道:“既然如此,还是闭门谢客的好,千事万事,还是身子最要紧。”

由仪接过婢女捧来的新茶饮了两口,闻言只当没听到王夫人语中嘲讽,只道:“婶婶这话有理,只是到底年下了,各家往来是免不了的,我也只能强撑着身子款待罢了。”

说着,倏地又笑了一声,拉着王夫人的手:“不过等过两年就好了,蓉儿媳妇入门,我这边便可安稳了。”

王夫人闻言,心头又是另一桩事浮起,瞬间面色不大好看,却也很快恢复了过来:“想来宣威侯家的姑娘定然是极好的。”

由仪见她如此也起了心思,干脆眉飞色舞道:“可不是?这两个小的的婚事,本是我和宣威侯夫人看定的,就说等燕姐儿到了年纪再请媒人上门、下聘礼定,然而这事儿让陛下知道了,竟然亲自下旨赐婚。皇后娘娘也下了懿旨,封了燕姐儿一个郡君品衔,岂不是好事成双了?如今只等着燕姐儿及笄呢!”

王夫人讪讪笑道:“是这个道理。”

由仪又问:“听说珠儿最近身上不大好,可请了好太医了?”

王夫人闻言,苦笑一声:“早请了太医,也有人荐了好大夫来,开了不知多少方剂,总归是无用。”

提起这个,坐在一旁的李纨咬着下唇,眼圈儿一红。

由仪轻叹一声,又说起了祭祖一事:“这本该是按照往年的例子来定的,只是我和两个孩子身子都实在不好,支撑不了一个晚上。”

又道:“这不,皇后娘娘听了,连年里头的朝贺都给免了,只说让我安心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养伤呢!”

王夫人听了,便知道贾母交代的事情怕是完不了了。果然又听由仪道:“本来这祭拜祖宗的事情,是该亲去的,但……婶子你也是知道的,若能支撑,我是一定要去的,这祭拜祖宗岂是平常?但实在去不了了,想来祖宗怜惜,也是准允的。”

王夫人只得无奈应了,又说了两句安抚宽慰之言,更道:“琏儿媳妇你还没见过呢吧?本来今日她说要来的,只是老太太觉得身上不适,留她在身边儿服侍,也来不了。”

又笑了:“总归以后日子还长,总能见到的。”

由仪于是道:“我虽没机会过去见到,却听说琏兄弟娶得是夫人的内侄女,也就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大人的女儿,为人最是爽利干脆,生的也明艳美丽,实在令人心神往之。”

王夫人闻此,心头松快些许,转而想起儿子的病情,心里又不大好受,一时坐如针毡,归心似箭。

由仪又闭了闭眼,流露出几分疲态来。

王夫人略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由仪的手,道:“我该日再来探望。”

“太太再来!”由仪含笑道,仿佛要起身。王夫人忙按了她一下,道:“你身子不好,不必起来了。”

李纨也对着由仪轻轻一礼,婆媳二人便转身离去了。

这边红苕在由仪的示意下出去相送——她是许了府内管事的,如今还在由仪身边侍候,只是身份大不一样了。因她丈夫名唤郑奇,所以如今她也该被唤一声:郑奇家的。

只是由仪称呼惯了她这名字,也不喜唤人这家、那家的,于是自己仍是红苕红苕地唤着,外人才依循规矩叫的。

她这边出去送了,由仪坐在那里半晌,忽地轻嗤一声,摆摆手吩咐思韵:“换一炉檀香来。”

说着她起身就往外去,思韵忙应了一声。也不必她动手,迅速就有小丫头过来将香炉捧走,又换了新炉子,重新燃起一炉檀香来。

外人说由仪随和可亲,其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身侧常常侍奉的几个,谁不知道由仪是最挑剔不过的呢?

若条件不便也能忍了,素日在府里,一盏简简单单的荷叶羹都得厨房下多少心思才能满意,选材取料无不精益求精,只盼着这祖宗能多用两口。

这边客走了,由仪仍回了东耳房,白芷守着厚厚一摞账本、帖子正搁那坐着,席居上特意给她另设了桌案,手上一支细毫笔这写一笔、那点一下,手头算盘珠子拨个不停,已是对完三四本了。

她见由仪回来,忙起身迎了两步,请由仪在炕上落座了。又拣了另一边单独放着的一本奉与由仪,道:“这是府里年下采买年货的账册,奴婢对过了,你看看?”

由仪随手接过慢慢翻了起来,一面又端着一钟热茶慢慢抿着,忽地开口道:“今年多了一项采买野味儿?”

白芷道:“问了,说是今年多了一门亲家往来,宣威侯好这一口。”

“问过我了吗?”由仪轻嗤着嘲讽一声,问白芷:“你怎么说的?”

白芷道:“告诉他明年不必了,入手这些转手出去,因钱数不多,也不必入库,只用这些钱去打金银锞子。这锞子打多少,府内上下的赏钱自然都是按这个算的,并但凡少了一厘,您必有话说。”

由仪闻此方才勾出一抹浅笑来:“果然你的话最合我的心。”

又轻轻将手中的账本放到桌上,冷哼一声:“这是见我伤着,没心思理他们了,这才心思多了起来。”

说着,一面抿着热茶,一面悠悠叹道:“果然啊,这鱼钓的还是有用的。”

白芷低头不语,又听由仪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这事儿警告一声就是了,不必过多追究。只是这人得格外注意着,日后但凡出了岔子——”

她慢悠悠敲了敲手边的炕几,扯了一抹冷笑来:“如今这府里仍在风口浪尖儿上,日后蓉儿蔷儿出仕更是厉害,也得有个杀鸡儆猴的人选,让他们都安分安分。”

白芷答应了,面容端肃:“奴婢明白,您放心。”

“对你我自然放心。”由仪慢慢往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随口叹道:“还是得盼着燕儿早日进门的,我也可有两日清闲日子。”

白芷无奈抿了抿唇,一面将那账本拿回来放到案上略矮些的一摞上,一面跪坐下重新提笔忙碌了起来。

由仪就歪在那里听着算盘珠子被她扒拉出来的清脆响声,看着辛夷在一旁手法利落地打络子,忽地笑了:“要说岁月静好,如此才是。”

白芷一愣,抬头看她,不明所以。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并非平常那样端庄肃穆的笑意,全自一番真心实意,笑容甜美非常,她轻轻点头,认真道:“奴婢也觉着。”

由仪甩甩袖子,施施然捧了茶钟抿着,对辛夷道:“想听琴,唤——”

辛夷便明白了,略思索一番,认真道:“君玉公子的广陵散听说最近修的不错。”

“就他了!”由仪一拍桌子下了决定,辛夷含笑答应了,转身退去。踏雪又唤了两个小丫头来吩咐一番,不多时,外间就被安放了整齐的琴案软凳,又换了一炉香气清甜的香来。

翠绿通透的翡翠珠子在月亮门中轻轻摇晃、碰撞着,一层淡蓝轻纱轻轻垂下,衬得人的面容若隐若现。

但这半点都不影响由仪欣赏琴师的美貌。

古琴声悠扬婉转,入耳入心。

由仪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一手在雪白的昙花与银线勾了的云纹上慢慢抚过,随口问道:“新衣做完了?”

辛夷本坐在席居的软垫上打着络子,听由仪问起忙抬头看去,答道:“都做完了,已经给两位爷送去,您的衣裳绣房也送来了,您要看看吗?”

“不必了,你看过就好了。”由仪端起桌上的茶钟慢慢抿着,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一问,我继续吧。”

辛夷点了点头,垂头继续忙着手上的动作,口中仍道:“皇后赐下的贡缎也择了好的裁衣。不过奴婢想着,您和两位小爷过年想来也不会出去了,便也没让绣房多做,每人两身,一匹是底下送来的特色缎子,一匹是在贡缎中挑选的。”

由仪点了点头:“不错。”

琴声叮咚中,白芷放弃了算盘珠子,一手执笔快速翻着礼单帖子,最后吐出一口长气,将一摞帖子交给了侯在一旁的思韵。

旋即又轻声叮嘱两句,替她拉了一把纱帐珠帘,抬眸看着思韵离去的背影,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摊上个万事撒手不管的主子,她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