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宝钗十三

“这账目错了,重对。”由仪一手压在深蓝封皮的账册上,掀起眼皮看向对面站着那个打扮富贵的男子,嘴角的笑意如常,却莫名透着冰冷与危险,让人不寒而栗,“下次再是这样,你知道我的脾气。”

——语气也是轻飘飘的,温柔的声调如情人间缱绻的低喃,偏偏令人感出了彻骨的冰寒。

那男子额头上直冒虚汗,脊背发凉,拿回自己的账本战战兢兢地道:“是,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去吧。”由仪摆了摆手,道:“也告诉你那些‘兄弟’们,我这儿闲得很,积年的账册,我有的是心思和他们慢慢对!所以,欠了多少的快给我补回来,这一回,便过去了。若是不……我的手段,你们都知道。南边那些个,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男子忙忙答应,连额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就抱着账册匆匆离去了。

朱颜给由仪换了一碗热茶,看着男子的背影拧着眉恨恨道:“这一回就这样饶了他们了?也太便宜他们些。”

由仪轻轻笑了笑,慢慢呷着茶水,没开口。一旁的岁云理了理手中杂乱如麻的丝线,慢条斯理地与朱颜道:“这事儿咱们主子自有主张。这种人,逼急了怕他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没见围猎还要留个口子呢,大不了日后冷了不再用就是。”

朱颜也知道她说得有理,无奈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服,“我就是看不得他们占了便宜还一副受多大委屈的样子。”

“她这丫头就是个爆炭脾气,别理她。”由仪笑吟吟道,又吩咐:“唤碧鸢来跳一支舞吧,再让柔音弹琵琶,今儿飘着雪,我料想琵琶声伴着舞蹈定然好听、好看。”

岁云笑眯眯答应了:“唉,奴婢这就去安排。”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剔透莹润的月光杯盛着殷红的酒液,由仪端起在眼前细看,忽然轻笑,以一种闲散而富有情感的语调慢慢吟诵着。

柔音抿唇含羞一笑,手下动作倒是半分不乱。

再看向翩翩起舞的碧鸢,由仪吟吟笑着打趣道:“舞姿翩迁,身姿曼妙。若非当年被我强抢回府,碧鸢此时该已名扬天下了吧?”

碧鸢于是停下舞步对着由仪盈盈作礼:“能常侍郡主身侧,是碧鸢之幸。”

然后一甩绣,脚步是一贯的轻盈。

“这京城的账就是一团乱麻,越理越乱。”由仪歪在暖炕上,一手抚摸着怀里热烘烘的毛茸茸,眉眼间依稀含着几分浅淡的笑。身处靡靡之音中,她却仍携着满身的清冷,眼睑低垂看着猫儿雪白的毛发,由仪轻声道:“不过呀,有些账,其实哪里需要理清楚呢?”

由仪吟吟笑着,轻轻呼噜一下猫儿的下巴,随口问道:“忠顺王府的人怎么样了?”

岁云神情肃穆恭敬:“打发了,不过……真的不必在意吗?”

“不必在意。”由仪轻嗤一声:“什么年岁了,还把人当成自己的荷包,这种人就差套麻袋打一顿!”

岁云若有所思地听着,由仪偏头看她,忽然一笑,叮嘱了一句:“做的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痕迹。左右忠顺亲王树敌不少,谁知道是咱们?”

她挑了挑眉,有些促狭的样子。岁云抿着笑答应了一句,道:“您放心,奴婢做事保证干净。”

“嗯。”由仪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随意答应了一句,仿佛要做的不是能够被闹到金殿之上的事情。

主人家说得轻飘飘的,一屋子人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该做什么做什么,这实在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姑!”不管什么时候,薛浔出场仿佛都要带些个震人气势,在门口就喊起来,然后扑到由仪身边再行礼,“浔儿给阿姑请安,祝阿姑安。”

由仪笑着拉起了他,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薛浔笑着坐下,那边歌舞止住,他道:“从母亲那里过来的,母亲还让我给阿姑带一宗东西。”

他说着摆了摆手,后头的婢女旁将一个小包袱递了过来,打开一看原是一件崭新的斗篷,水蓝羽缎面上以深褐、月白、玫红、大红、鹅黄等多种丝线斜绣着一簇梅花枝,花朵或含苞或怒放,亭亭立在花枝上,一眼见了就知道是用了心思的。另有白狐狸毛滚边儿,兜帽与肩膀连接处垂着雨过天青色的流苏穗子,精致之余竟透出了两分灵动来。

薛浔道:“这是母亲给您做的,母亲说:本该亲自给你阿姑送去的,但这些日子陪着你祖母抄经礼佛,竟然没个时间。今儿你竟然赶上了,就给带过去吧,该是合身的,但若有不合身的且带回来,我寻个空闲改一改。”

由仪闻言笑道:“嫂子做的自然是合身的,快收下吧。”又摸了摸薛浔的小脑袋,含笑道:“替阿姑谢过你母亲。”

说着,她又唤了朱颜,吩咐:“将那匹浮光锦给嫂嫂送去,让她留着裁衣裳吧。”

岁云道:“这斗篷轻软又暖和,梅花儿跟真的似的,可见太太是用了大心思做的。”

朱颜笑吟吟地答应一声,退下了。

薛浔就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琼枝用小食盒奉了热杏仁饮并两碟子糕点上来,含笑道:“离晚膳还有些时候呢,小公爷垫一垫?”

薛浔笑着道:“多谢琼枝姑姑。”

由仪摆摆手示意碧鸢退下,随口问薛浔道:“冬天在北方还习惯吗?”

白白嫩嫩的薛浔小包子此时穿着一身绯红的狐毛滚边小褂子,白白胖胖的看起来玉雪可爱。此时听由仪问话,薛浔略想了想,撅着小嘴道:“还好吧,雪比金陵的多,只是这些日子上门的人也多,好闹。”

由仪听了好笑,一面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这边的事情进程很快,咱们尽量明年回金陵过冬天。怎样,浔儿开心吗?”

“开心!”薛浔兴高采烈地扑到由仪怀里,笑眯眯道:“只要和姑姑与阿娘在一起,浔儿怎样都开心。”

由仪笑了笑,垂头抚了抚薛浔的后背,道:“乖孩子,姑姑也欢喜你。”

“阿姑,祖母说明日要带浔儿去姨祖母府里。”薛浔闷闷道。

由仪挑眉轻笑,问:“怎么,咱们浔儿不乐意?”

薛浔撇了撇嘴,好不乐意的样子:“那府里的人总想让我和巧姐儿一起玩,那丫头骄纵任性的很,我不喜欢。”

由仪无奈道:“她家的女儿身份尊贵,自然骄纵些。浔儿不必在意,不乐意就不去吧,那府里也没什么好的。阿姑打发人告诉你祖母,就说留下你陪着阿姑,你祖母会乐意的。不过……你若留下了,明儿可得多描两篇大字。你年岁虽幼,却是咱家的希望,日后能不能撑起家业可都看你了,阿姑可不打算一辈子打理这一份家产。”

她难得对薛浔吐露心思,小薛浔听了,鼓着自己的小包子脸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阿姑你就放心吧!阿浔不会让你失望的。”

由仪点了点头,笑眼温柔。

那头白芍打外头进来,对着由仪一欠身,道:“郡主,小公爷,老太太院里传饭了。”

“你去吧。”由仪推了推薛浔,道:“替阿姑给你祖母请安。”

“是。”薛浔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披着大氅出去了。

第二日,由仪果然命人去薛夫人那里告诉了她要留薛浔在家陪伴,薛夫人虽不大乐意,但以妇人拙见,如今她是乐意见到薛浔和由仪亲近的。

听由仪如此,她哪里有不答应的?再三叮嘱过薛浔不要惹姑姑生气后就命人把薛浔送到了由仪的院落,自己则在下人和儿媳的服侍下好生打扮了一番。

站在镜前,薛夫人看着陈氏为她打理着大衣裳上的褶皱,忽然道:“我想着,浔儿一人没个弟妹扶持也是差了意思。等回了金陵,这事儿也该谋划上了。”

陈氏听了手一顿,然后低眉浅笑着道:“这得问过郡主的意思。”

“家里的事情还都得听她的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还做不得住了?”薛夫人立时有些羞恼,到底无奈,只能甩了甩袖,无处撒火。

这一时气恼了,薛夫人再抬头看着镜中的打扮便有些不顺心的,一把扯下发髻中插着的金凤展翅嵌珠步摇往地下一甩,怒道:“皇后娘娘新赏赐的那一支双鸾点翠嵌红宝的步摇呢?怎么戴了这一支,都多少年了。”

婢女忙忙请罪,这时候也没人敢出来说这分明是薛夫人自己戴上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那一支步摇,又取了皇后赐下的那一支来。

陈氏双手交叠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着满屋子的婢女围绕着薛夫人忙碌,仍然是一副温顺柔婉的样子,但其实她越这样,越让薛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又细细打扮了一番,看着镜中穿戴华丽、光彩照人的自己,薛夫人方才满意了,一面闲闲道:“前儿襄阳侯夫人约我去挑选胭脂水粉,虽说这京中是第一繁华地,可我瞧着,怎么这胭脂水粉还比不过金陵的?便是店里最好的胭脂,连我素日用的都比不上。”

你素日用的都是郡主庄子下产的,外头买的当然比不过。

陈氏垂眸看这儿地上铺着的藏蓝色牡丹纹厚毯,心中暗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轻描淡写亲亲的地雷呀~

Mua~来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