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山渐青15

陆九思想要说“有”,忽察觉这乃是一个陷阱,但凡他开口回答,不管说的是什么,那都输了。

他机智地没有答话。

可耐不住从冯恒那儿又传来一则噩耗。

因为布庄车队人数众多,客栈被挤得满满当当,冯恒好不容易才定下两间客房,还是央着伙计挤出来的,想要再多一间也没有了。如若他不愿住这两间房,只能去和一众下人挤着睡大通铺。

通铺是怎样一副光景,想想也能知道。

狭小的房屋中挤上十多个人,大多都是干体力活的粗人。一脱冬衣,屋中登时充斥着汗水的酸臭味,如同堆满发馊的梅干菜,令人闻之却步。

即便能耐得住这股味道,在其间睡得也不会有多舒坦。通铺里自然没有单独的床榻,地上横放十余张褥子,每张褥子不过三尺宽,一张连着一张,没有留出空档。要是睡相欠佳,一翻身、一抻腿,便会压到旁人身上。换句话说,旁人的胳膊腿儿,也极容易压到自个儿身上……

“我与嫂子住一间,如何?”陆九思想了又想,试探着问了一句。

澹台千里倒没说些什么,冯恒笑了一笑,径自将裴湛之带走了。

陆九思:“……”

澹台千里放下竹筷,悠然道:“走罢。”

陆九思只得随他一道朝客房走去。

通铺都在一楼,靠近后院、马厩,其余客房在更高的几楼。上楼前,陆九思犹自不甘,绕到那通铺门外,透过窗子朝里探了一眼。

隔窗都能闻到屋中浑浊的气味,陆九思忙放下踮起的脚尖,本打算走了,忽又转回窗边,扒着窗棂朝里望去。

“怎的,想住?”澹台千里也停下步子,站在他身旁问道。

陆九思大摇其头。

他的鼻子上又没安个隔罩,只准香气进去,不准臭味通过。光是这股味道,就能把他折腾得够呛。

他之所以还顽强地趴在窗上张望,是因为先前那一瞥,瞧见通铺中躺着个人。

这时天色虽不早了,但也还没到入睡的时辰,其他褥子都还空着,可见旁人都还在忙活。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实在不太寻常,难道是……

陆九思心头正浮现起不妙的猜测,那微微隆起的褥子忽的一动,躺在地上的人翻了个身,从被褥中露出半张脸来,正对着窗边。

“呀。”陆九思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这张脸他不久前才见过,样貌极为普通,只有红肿的伤处十分好辨认。

可是他明明给了对方伤药,难不成对方没涂吗?

“去做什么?”澹台千里一手按住陆九思肩头,将他牢牢扣在窗边。

陆九思才一转身就被制住了,莫名其妙道:“去瞧瞧那小哥啊。他的伤没见好,瞧着还更重了,魏教习的伤药要是不顶用,我看看能不能重新给他开个方子……”

澹台千里随口讥讽道:“你会开方?”

陆九思道:“会啊。”说着一抖肩膀,甩脱他的钳制。

澹台千里徐徐收回手臂,沉声道:“劝你别去。”

话音方落,陆九思已轻轻叩响房门,扬声道:“有人在吗?”

屋中分明有人躺着,却不回话,陆九思觉得古怪,没有多想,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在屋外时便觉得屋中气味难以忍受,进屋之后,那股好似经年老痰般化不开的浑浊气息变得更浓,他却没以手掩鼻,更是连眉头也没有多皱一下,像是没闻见一般。

见屋中光线昏暗,他顺手点亮挂在壁上的油灯,这才提灯走到被褥旁,在那名伙计身旁蹲了下来。

“还好吗?”陆九思放下油灯,仔细端详着那伙计脸上的伤。近看比远看还要更严重一些,不止是淤血红肿,还能见到几道破了皮的伤口,正在朝外渗出细细血丝。

他不记得先前见过这样的伤,但眼下也没多想,只问那伙计道:“我给你的伤药涂了吗?”

伙计只从褥子中露出半张脸,一双豆大的眼睛紧张地盯着他,额上不停渗出汗水。

“这么捂着伤也不会好啊。”陆九思见他紧紧抓着褥子不放,无奈道,“你先坐起来,让我瞧瞧。”

怕伙计同他见外,他还拿出扯谎的看家本事,正色道:“你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是个厉害大夫,看个跌打擦伤不在话下。今日也不收你的诊金,怎么样?”

伙计非但没有被他这番话打动,反将褥子又朝上拉了半寸,直盖过口鼻,单单剩下一双眼睛还露在外头。那眼睛直勾勾地越过他,看向他身后,漆黑瞳孔中似乎满是恐惧与畏怖。

“怕我?”陆九思疑惑地一回头,看见站在他身后的澹台千里,“怕他?”

伙计没有答话。

陆九思恍然大悟道:“原是这样!”

方才他们在用饭时,澹台千里一连施了许多术法,最后一个似乎便是禁言咒。他还以为是有人不小心惹恼了妖王,招来报复,谁知术法竟是施在了眼前这伙计身上。

不是伙计不愿搭理他,是想说话也说不出口。

怪不得看见他的样子就跟见了鬼似的,是知道为什么会受这番罪了吗?

陆九思放下油灯,朝澹台千里好声好气道:“阁下,不管他怎么得罪了你,你大人有大量,就别同一个伙计计较了吧。”

澹台千里一指抵着帽檐,似在沉思,没有开口。

陆九思又道:“先解了这咒成吗?看他这伤——”

两人正说话时,那伙计裹着褥子便朝后缩去。陆九思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手掌朝地上一按,压住被褥,免得他胡乱动弹,反倒加重了伤势。

伙计执着地同他争抢褥子。在两人的拉扯之下,那床不知盖过多少年、残破得只剩下些烂棉絮的被褥,破了。

乌黑棉絮裂作两团,伙计藏在褥子底下的身躯也尽露了出来。

陆九思看见他脸上的血痕,便觉得他伤得不轻,但那只是伙计周身上下最无关紧要的一处伤口。

对方穿的寻常粗麻做成的短打,此时裂开不少狭长的口子,似是被重鞭所破,破口处红黑交杂,有的还在渗出鲜血,有的已然凝成血痂。一处腿骨不正常地扭曲着,在翻身时无法借力,像是拖了个累赘,动作迟缓而笨重。

明明不久前他们才打过照面,这是个腿脚再灵便不过的伙计了。

陆九思一愣,许多话都卡在了喉头。

这已经不是消不消肿,留不留疤的事了,这么重的伤势,要是不及时医治,怕是会死人的!

陆九思霍然起身。

澹台千里淡然道:“怎的,以为是本尊动的手,想为他讨个交代?”

“怎么会?”陆九思道,“我知阁下不是那样的人。”

澹台千里虽说喜怒无常,又总爱对着他出言嘲讽,可他没想过对方会对一个陌生人下这般重手。

“烦请阁下替我提着灯。”陆九思将油灯递给他,捋起衣袖,打算先替伙计看看腿上的伤。

那名伙计误会了他的心思,以为他要走,张嘴“啊啊”地唤了两声。

陆九思和声道:“你别怕,我真能看病。哪儿痛?”

澹台千里一手提着油灯,垂眼朝两人看去。昏黄灯光落在屋中,照出伙计满头的汗珠,也将陆九思的神情照映得分明。

澹台千里看着那紧蹙的眉头,专注到似在发亮的眼睛,觉得其间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柔和气息,让他的心肠也为之一软。

他回头朝寂静的庭院看了一眼,空出的一手虚虚画了个繁复的符文。

陆九思已弯下腰,单膝跪地,低头察看伙计的腿伤。陡然见到那伤腿一动,对方像是想要勉力支起身子坐直,他忙劝道:“你别动!”

伙计却不管不顾地拖着伤腿坐起身,两臂一展,便抱住了陆九思的腰背,焦急道:“啊,啊——他——”

发现自己能说话了,那名伙计的眼中露出狂喜之色,紧接着,他的双臂将陆九思抱得更紧,一扯嗓子,放声喊道:“就是他!”

与此同时,悄寂的长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衣料窸窣声,兵刃出鞘声,朝着通铺直扑而来。

“就是他!”伙计也不管扭曲的动作如何加重了伤势,只拧着脖子朝来人道,“是他给小的伤药,也是他让小的冒犯客官……都是他干的!”

布庄少东家一脚踹开房门,将手中的长鞭捏得劈啪作响,面目狰狞,神情狠厉:“倒要看看是谁胆敢戏耍本少爷!”

跟在他身后的护卫一字排开,将房门堵得严严实实,决计不会放过屋中任何一人。

这阵仗定然是先排演好了的。伙计多半是他们抛在屋中的一个饵,就等着有人上钩,好来个瓮中捉鳖。

这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计谋,陆九思心念一转便想通了。伙计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这时也很明白了。

陆九思将一丝真气凝聚在指尖,手指微动,连点伙计身上几处关窍。这点真气对修行者来说无关痛痒,但对付一个普通人已经足够,那伙计只觉得身上一麻,手脚全都失了力气,仰着身子直挺挺倒下了。

陆九思将手指搭在他的腿伤处,两指环拢,轻轻一扣,将他被打折的骨头正了回来。伤腿模样看着可怕,好在没断,躺上十天半个月兴许还能养好。

他又扯了团破烂褥子,将那伤腿用力扎紧,免得不小心又错了位,这才拍拍双手,站起身来,转头看向那张扬跋扈的少东家。

对方正恶狠狠地看着他。

陆九思心头没有半分惧怕,反问道:“是我耍的你,你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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