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四章 结发受长生

耿叔下了山,第一时间就向村中老宅疾步走去,于是山林古墓被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族长的耳中。

几乎同一时间,村子里有三位青年人背着弓箭一身利落身着短衣下了山,骑着快马快速向陈仓而去。

三人一直赶路,途中几乎没有休息过,才在第七天进了陈仓,到达城中时脸色都不太好,可是来不及休息,他们就向一座很低调僻静的?宅院走去。

此时宅院中一位少年接到了门口门隶的口信,脸色大变,把人唤进来后,带着人一边向后院走,一边询问发生了何事。

他是公子贴身侍候之人,家族世代侍奉公子,自然知道一些机密要事,他的?阿翁告诉过他,凡涉及秦岭之事,不管大小,皆是要事,如果跟随在公子身旁时,看见秦岭那边来了人,便说明有大事发生?,这时候切要注意,否则一点小的?差错便会祸及族人。

三人其中一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面色有些苍白,沉声道:“秦岭出事了,有一伙盗墓贼在山上打?了盗洞,目前不知墓中情况,耿叔不敢让村子中的人下去。”

少年听闻此话神色也变得苍白,他自幼懂事起就听闻家中长辈说过,他以后是要侍奉公子的?,这是无尚的?荣耀,那时他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可是也不需要懂,他从识字开始便学习礼仪,比之族中的一些子弟更为苛责,不尽要习六艺,且也要会一些服侍人的工作。

在九岁那年他就被阿翁带到了公子的?身边,随后便一直贴身跟随在公子身旁。

十多年过去,公子容颜无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这才知道那无尚的?荣耀指的?是什么,为何族内两位长辈从不直言,因为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秘密,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的?阿翁曾经偶然与他提过一句,秦岭中沉睡之人乃是公子的?夫人,公子十分珍之爱之,起初他是无法?同感这份珍之爱之的?心,直到他每年陪伴于公子身侧,把对方送入山中,他每次看见公子满怀着喜悦进入山林,却一次次失望而出。

他后来听闻家中有一位年老长辈偶然谈及过,不过也并未多说,这些事情?总是晦暗而隐秘地被埋藏了起来。

就在几十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他还未出生,阿翁也不过一个懵懂少年。

那是一天夜里,秦岭山中来了人,也是如同今日这般匆忙,公子见了那里来的人后,翌日里院中就见了红,死了人。

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公子当时连夜赶往秦岭,一路奔波未曾停下过,之后阿翁说他当时跟着公子一起去的?,一路上他都不敢言语,因为公子的?神色太过可怕,有一种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不安,最后守护古墓的?郑家人死了不少人才算压抑住公子的?怒气。

也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公子在秦岭郑家村中呆了几十年,一直不曾离开半步,后来是听闻山下出现了一位姓徐的?高人他才下了山。

阿翁说过,他待在公子身边许久,觉得公子一生?心愿唯有一个,而如今少年觉得,对于公子来说,可能那不只是心愿,而是执念了。

那时那位犯下贪欲之罪的郑家族人甚至连古墓都未踏进一步,都导致公子神智差点失常,少年不敢想象公子听说古墓被盗时会如何行事。

他抿了抿嘴,从三个人手中接过函书,身后跟着三个人向后院走去,脚步匆忙,几个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甚至有些恐惧。

少年想,这是出大事了,而且恐怕是要祸及族人的大事,他一边想,脚步却不迟疑地向后院走去,他清楚有些事情?不能拖,在公子面前装傻充愣和卖弄小聪明是最傻的一种行为。

后院候着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位老仆,少年一路走进去,让三人先在这里候着,他站在门外敛神垂眸片刻,才伸出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声音,“进来。”

声音很清亮,并不像是在午睡小憩后的声音,这说明公子应该已经醒了,他心下意识地跳快了一些,少年的手紧握住函书又很快松开,推门走了进去。

公子果然已经醒了,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一个老仆在旁边侍候着,屋内点燃了香炉,里面燃烧着安神香,公子一向浅眠,十分小的动静就可以把他吵醒。

他走了进去。

公子奭松松散散地握着一卷竹简,却并没有看,而是透过窗户有些慵懒地看着外面,目光停留在一颗树梢上,显然是在出神。

少年这才发现原来窗户开着,他刚才从院子外面进来时却并没有发现。

“齐奚,有什么事?”

少年被唤了名字,握着函书的?手抖了一抖,才上前几步,把密封的?竹简放在公子奭的面前,然后匍匐跪在了地上。

公子奭身旁的?那位老仆拿着挑弄香灰的青铜柄的?手顿了一下,余光瞥见齐奚掩藏在袖口中的?手,心里头顿时咯噔了一下,心生?一股不安,也连忙跪在了一旁。

在公子身旁服侍的?人,除了他们这些老家伙,也就齐奚地位最高,平日里公子的?许多私事都过了这位少年的手,能让对方吓成?这副模样,恐怕并非小事。

公子奭面上松散的神色顿时消失了,他看着匍匐在地上的?齐奚,面色有些暗沉,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拿起了放在案桌上的?封筒,用旁边的锉刀打?开抽了出来。

手中的竹简慢慢打开。

略显苍白的指腹映着枯黄的?竹简,公子奭的目光从竹简上面的字一字一字的?移动,许久都未出声。

下方的齐奚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很久都没有听到响动,心中压抑的?不安就像随时要迸发的火山,他缓缓抬起头却发现站在案桌后面的公子奭嘴唇上多了一丝殷红色,然后有血色流了出来,男人的?脸白的出奇,握着那卷书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公子奭在齐奚的?目光下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厉害,这几日缓和下去的病又有了复发的?征兆。

齐奚赶紧站了起来,向公子奭那边跑去,把人搀扶住,看见公子奭咳出来的血顿时焦急起来,“公子,我去给你拿药。”

公子奭却并不说话,他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这卷书简上,上面已经滴了一些红色的血,是他的?血,那般红艳,却依旧盖不住上面黑色的字迹。

秦岭被盗。

他摸着上面的字迹,感觉自己的?心都疼了起来,有一种无力?的?惶恐感笼罩在心头,让他害怕起来。

他有些怕了。

他抓住了齐奚的?手臂,手指骨节凸起,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说,“齐奚,准备马车。”

“可是,公子你的?身体……”

公子奭说:“准备马车。”

齐奚看了一旁的?那位老仆一眼,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发白,他跑了出去。

陈仓距离郑家村所在的秦岭还有一段距离,三个年轻人日夜赶路也只在七天内赶到,公子奭他们一行人乘坐马车以最快的速度也花了十天,而这十天下来,公子奭简直不成?了人形,全靠一口气吊着,下车时全靠齐奚搀扶着。

公子奭没有去郑家村,直接上了山,一路上全被人背着,他的?身体太差了,自从十日前吐了一次血,好像把这几百年的?生?气都耗费了不少,可是却总是吊着一口气,就如同六百年前在曹国那次一样,不管如何,都死不去。

他开始回?忆起六百年前的?一些事,原本以为已经忘记了,可再想来却觉得那般清楚。

六百年前,他发现郑文仍有微弱气息时的喜悦好像一直缠绕在他心尖,起先那股喜悦让他满怀希望百年,可是等他的?父王死去,他当上了鲁侯,他的?阿母两鬓斑白也被他送走,郑文依旧没有醒来,他的?时间也永远停顿在了遇见少女的那年,不会老去得活着,他实现了永生,却好像并不是那么快乐,也许是快乐了那么几年,满怀希望地觉得沉睡的少女会苏醒。

可是等他送走了齐奚,送走了许多人,身边的?奴仆换了一批又一批,走过了乱世五百年,鲁国亡了,齐国也没了,诸侯国被统一了十几年,郑文还是没有醒过来,她身穿嫁衣闭着双眼,神情?安详,仿佛在做一场美梦一样,好像会一直睡下去。

于是这六百年他走遍了山川,去寻找传说中的?昆仑之丘,去寻找那些生?活在天山上的?仙人,可是王母不见,青鸟不回?,就如同六百年前他只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再未遇见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于是喜悦生了憎,心头有了怨。

最终一切都成了偏执。

公子奭没有去古墓的?入口,他直接去了山林中的那个盗洞。他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人在附近等候,郑家村的?族长和郑合,两个人皆肃穆地立在一旁,看着面色苍白,连走路都有些困难的青年人慢慢地走到了盗洞的?旁边,低声咳嗽不止,嘴唇却殷红的可怕。

公子奭摸了摸盗洞的?边缘,土壤已经干了,大约有半月了。

下方的洞很深,这个盗洞起码有三四十米深,大约刚好打在墓室的正上方,这伙盗墓贼有会堪舆之人,他当初选了这处地位也布下了一些迷障,一般人恐怕是进不来。为了更安全,他还在三百多年晋国亡国时把郑家人迁移到了此处,就是希望他们这群子孙好好的?照看阿文,不料连这件小事都办不好。

他看了许久,才站了起来,脸上神情?怪异,眸色黑沉,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果然是群土耗子。”语气中透露出了压制不住的杀意。

齐奚从身旁的?人手中拿来一件薄皮裘,披在公子奭身上,现在已经四月,可是公子的?身体依旧冰凉的?厉害。

公子奭看向齐奚,咳嗽了一声:“人都带来了吗?”

齐奚点点头。

公子奭这才向山下走去,“派一些人去搜山,还有一些人让他们下山吧。”

齐奚明白了公子奭的意思这是要清洗一波了。

他看了看那个深不见底的?盗洞,心想,终究还是要见血,可也怪不得旁人,公子的?怒气用完有发泄的?地方,要不然最后死得可能就是他们。

公子奭下了山,进入郑家村后,就宿在老宅子里,屋檐的?青铜铃在夜晚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夜深深沉时,公子奭走出了宅院。

郑合一行人目送这公子奭一人消失在了夜幕中,齐奚虽然担忧却还是没有跟上去,他们知道违背公子奭命令的?下场,这座古墓建了百年,可真正进入的人也只有公子和前些天进入的盗墓贼了。

古墓里很冷,百年的?寒气从石头缝中渗透出来,公子奭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墓道向里面走去,这条路他已经走了百年,早已经熟记在心,闭着眼睛他都能回忆起这座地下宫殿每一块石头的?细节。

他过了一个又一个石门,绕过一个又一个陷阱和机关,才到了主墓室的地方。

巨大的?青铜门前有一个石棺,就像守护着墓主人一样,直愣愣地立在青铜门前,公子奭在石棺面前站了很久,才走上前去,按了一个石块,石棺下陷,露出了一条通道,他走了进去。

主墓室中间的棺椁已经被人打?开,一直敞开着立在最中间,最上面有一个黑漆漆的?盗洞,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铁具和从墙面上挖下来的悬黎,公子奭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捂着嘴唇的?手心处却感受到一丝黏腻的腥味,他忽视了地面上的?那些工具,走近了棺椁。

就看见里面空无一物,原本躺在这里穿着一身玄色纯衣纁袡婚服的?女人不见了。

他上前摸了摸石椁下方,冷的透人,好像百年来这里一直这样,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

他笑了一下,咳出了一大口血,吐在棺椁上然后就倒在了地上,一片恍惚下,他眨了眨眼睛,看见了六百年前,少女从街头走来,穿过重重叠叠的?花灯,站在了他的?面前,笑着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公子奭。”

眼神明亮如初,就如同当初镐京城外第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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