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灯火

“发生了何事?”

芣苢匆匆赶往院中的时候,卫谚正与窦伏婴坐在庭中煮茶。白日里的交谈因萧音的不请自来而不了了之,两人无法,只得用过午膳后再叙。卫谚寻思着多留些时间让窦伏苓与母亲独处,窦伏婴却想趁机躲过父亲与其同僚的指点说教。

他冠礼早过,早已算不得少年郎;早年随先帝北征的那些长安儿郎们,卫谚早早封侯拜相,其余的或封了食邑庇荫家族,再不济的也进了职。大抵只有他,回到长安,撂下一身的尘土黄沙,又在长乐宫门当回了守卫。不仅窦章,连御史府内其他叫得上名号的官员们都觉着他蠢透了。

“有一事我疑惑许久了,大长公主与陈庚和离已久,年前却突然为他戴孝,这是为何?可也是你的主意?”

“我再只手遮天,也管不了长乐宫的那些事。”卫谚替自己倒了杯茶,吹了吹,续道,“皆是长乐宫的意思,至于是殿下歪打正着除了陈氏,还是后头另有别的考量,那便不得而知了。”

窦伏婴性子到底比卫谚浮了些,拿起身前的杯盏往嘴里灌,喝茶喝得极是豪迈,而后不出意外地烫到了舌头。正晾着舌头,叫初春料峭的寒风一吹,舌头仍疼着,脑袋却清醒了不少,转瞬便想通了卫谚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栾太后的主意?”

卫谚将手指压到自己唇上,朝着窦伏婴无奈摇头。

窦伏婴自知失言,遂安心晾起了舌头,不再言语。哪想卫谚却突然沉声感慨:“若真是太后之意……那我这么些年可真是……”

若是太后之意,是否有可能她亦将陈氏视作威胁陛下帝位的逆臣贼子,需斩草而除之?陛下临朝的这些年,因年岁小,大多时候仍由栾太后垂帘。可这栾太后与他,却似有些不对付,十回里约莫有八/九回总与他相左。这些年他亦在思量,究竟是何处算漏了,竟让栾太后视他如豺狼?

可思量了数年,饶是他在官场混迹许久,终是不通内里的关节,亦看不透太后的意思。

窦伏婴突然蹙了眉,一手抚着下颌,沉思道:“可这说不通啊。殿下的性子,无论是否出自本心,皆不可能甘心替那龟孙戴孝。”

卫谚悠悠喝了口茶:“当年是陈庚自个儿闹出了风流事,眼下殿下却重情重义地替他戴孝,岂不更能恶心陈氏?

窦伏苓:“……”殿下好可怕。

“便是这一番作为,才能教天下人体味出天家的重义与陈氏的凉薄。”

正说着,卫谚却见一人匆匆往院中跑来,正是芣苢。卫谚知芣苢是桑敷的侍婢,只道桑敷院中徒生变故,忧心于窦伏苓,便起身急问:“发生了何事?”

“殿下……殿下在女君院中……唤大公子过去。”芣苢不想在此处遇上了卫谚,见窦伏婴并无插话的意思,言谈间便带上了几分迟疑。

闻言,卫谚高深莫测地瞟了眼仍安稳坐在石凳上的窦伏婴。

窦伏婴:“……”

“还有小女君……她又饮酒了,连女君都拦不下……”

卫谚眉头一跳:“……”

一个不知深浅的窦伏苓,再加上一个跳脱不羁的大长公主萧音,两人不必想,都晓得那院中乱成了什么模样。桑氏那般绵软的性子,怎可能拦得下。

午膳时候萧音留在了桑敷的小院中,桑敷受宠若惊,竟要亲自下厨,好歹被她劝住了,最后还是由灵椐领着两个丫头进了庖厨。因是宫里的贵人,一切都要重新备起来,午膳自然晚了,萧音却浑不在意,借着酒劲,与窦伏苓交谈得颇为尽兴。

窦伏苓不胜酒力,略微尝了几口果酒,便头晕胸闷,只是脑袋里仍留了一丝清明,想到从前醉酒从不曾有这等可怕的感受,便欢天喜地地觉着自己这匹死马算是抱着了,不等桑敷嘱咐,便自个儿开开心心地回到小姑娘从前的屋子躺下了,只等一睁眼便回到自己二十一世纪的小窝。

萧音本就比窦伏苓年长些,知分寸,亦有酒量。只是却不知为何,望着院中的老桑,一口一口地给自己喂酒。桑敷不敢劝诫大长公主,只得无奈地同灵椐对望一眼,正头疼时,萧音却忽然说了个名字。

桑敷唬了一跳,这才命芣苢来请窦伏婴。

见窦伏婴果真来了,坐在秋千上的萧音唇角绽出个笑:“小将军呀,说好的要护我周全,那便送我回宫吧。”

跟在窦伏婴身后的卫谚额角跳了跳,决定不去理会院中的两人,兀自进了窦伏苓出嫁前的屋子,将她抱了出来,朝守在屋外的桑敷颔首:“阿伏醉了,我先带她回府。外舅那处,还望您通传了。”

桑敷看着眼前的两个,再看着院中的两个,有心想让窦伏苓留在院中,却在对上卫谚双眸的时候,无奈将话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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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伏苓的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未到睢阳侯府,人便醒了。

彼时她正枕在卫谚腿上,睁眼,入目便是车内昏暗的光与卫谚那张清隽的眉眼。她怔了怔,复又揉揉眼睛。

春寒料峭,连带着白日也短些,马车仍在长安街头辘辘前行,外头的天光已渐趋黯淡。借着透入马车的微弱夕阳,窦伏苓仰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你……我……这儿……”

卫谚闻声低头,放下手中书卷,捏了捏泛酸的眉心,一手轻轻拂过窦伏苓的额头:“我们在马车上,就快到了。”

窦伏苓的脑袋向一侧歪去,躲开了他的手,身子随着马车一晃一晃,心思也跟着飘飘浮浮,不知归处。静默片刻,她的眼角突然沁出颗泪:“为什么……”

声音糯糯,卫谚听不真切,便微俯下身:“嗯?”

窦伏苓抬手捂着脸,有清亮的水渍从指缝中溢出,没入额角的鬓发。卫谚愣了愣,伸手替她拂去了额便的泪痕。

半晌,窦伏苓才从指缝中闷出句断续压抑的话:“为什么……还在这儿……”

卫谚:“……”

她倏地放下手,盛了水光的眸子直直望着卫谚:“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她醒时见到的,不是自己枕边的毛绒小熊,而仍是卫谚?她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卫谚不明所以,望见那双眸子里的失落,只以为窦伏苓这时想见的是桑敷,心底莫名地有些不知着落,竟脱口道:“可要回去寻你阿母?”

窦伏苓闭眼摇摇头,不等卫谚再说什么,复又沉沉睡去。望着她的睡颜,卫谚无奈地勾起唇角——竟像是又发了个安静的酒疯。

回到睢阳侯府已是日入十分,窦伏苓自马车上便再也没有睁过眼。卫谚不想吵醒她,将她抱回屋后,吩咐仆妇煮了醒酒汤,便兀自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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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年幼,临朝不过三载,先帝尚未站稳的根基到了而今幼帝的手中,除却他与窦伏婴这些当年曾与先帝出生入死的同袍,几乎已被朝中的老臣们在不知不觉中清洗得荡然无存。

只因先帝并非高祖嫡子,出身不正。那些向来视嫡长为正统的老臣们大多难以安心臣服于不过而立的先帝。这其中便有他的父亲,武安侯卫柯。

三年前先帝失足坠马,骤然驾崩,而后身负高祖嫡长的梁王晟便开始对着长安蠢蠢欲动。

奈何彼时卫谚承了先帝遗命,顶了陈庚之父,由值守未央宫的郎中令一跃而成了一人之下的丞相,又为幼帝登基只是操劳前后,待终于辅佐幼帝在未央宫中的龙坐上坐热乎了,这才发觉东边梁国的异动。

而今陈氏一脉已损,梁王只能同长安的其余暗桩联络。只要有通讯,便比有迹可循,是以他们只需等下一枚暗桩自露马脚。卫谚清楚眼下并非轻举妄动之时,思虑良久,终是提笔写下一封信笺,唤了近卫卫衣入内:“速将此信传至上将军处。”

卫衣方才领命,采采便匆匆,堪堪与卫衣撞了个满怀。

卫衣扶着她:“发生了何事?”

采采口中仍喘着气,踮着脚越过卫衣的胸膛肩膀望向内里的卫谚,急道:“女君……女君她——”

话音未落,片刻前还坐于案后的卫谚倏地夺门而出,循着采采来时的方向跑去。

只见后院中的窦伏苓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个木梯,搭在院后的墙下,提着裙摆便要向上爬。芳蕤被留在了窦府,采采又不在院中,底下的几个仆妇失了主意,乱成一团,扶梯子的扶梯子,劝诫的劝诫,却无人真敢上前将她落下梯子。

“女君醒后便直直往院里跑,婢子们如何都拦不住。”采采由卫衣带着,跟着卫谚跑至院中,双手抚着胸口顺气儿,一面朝卫谚解释,一面上前欲将窦伏苓扶下梯子。

窦伏苓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固执地向上爬。

卫谚见此情状,走到梯子下朝窦伏苓伸手:“阿伏,下来。”

窦伏苓望着眼底的宽大手掌,倏地扭开头:“我要回去。”

卫谚眉头微蹙:“眼下早已入夜,再回窦府已不妥。明日朝后我便带你回去,如何?”

“可我要回的,不是窦府。”绕襟的裙裾绊住了窦伏苓的双脚,她撒气似的一手抱起裙裾,不再理会卫谚,一手扶着梯子,又向上迈了一步。

这一迈,她便望见了墙外的景象,与初来那夜寂静的黑不同。

那是长安的万家灯火。

她不知自己正对着哪个方位,却见目及之处,尽是高低交错的屋檐与重重的灯影,从眼底蔓延开去,不知穷极。

一时有些许怔愣。眼前的屋阕灯影与记忆中的高楼霓虹竟交错重叠,如幻灯片一般不断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初时,她还能认出都市高楼外那些贴了当红明星的广告牌,可渐渐地,那些五彩斑斓的霓虹逐一被眼前的烛火灯影代替。

万户安居,万家灯火。

恍然想起卓尔曾说过的那句话:“若要明白一个时代究竟是盛是衰,只需瞧瞧它夜里的模样。”窦伏苓还记得,那时候卓尔正同她戏谑南宋夜里的精致典雅。而摆在她眼前的,不是南宋,亦不是史书里的任何一个时代。可她就是明白,这是长安,是盛世的长安。

……

窦伏苓口中的话令卫谚倏地陷入思虑,再回神时,窦伏苓已踉踉跄跄地站在墙头。耳边尽是仆妇惊呼的声音,卫谚眼疾手快,拉回欲跳上墙头保护窦伏苓的卫衣,匆匆施展轻功,双□□替踏在墙上,一瞬便翻出了墙头。

只是还未待他站稳,窦伏苓便从墙头跌了下来,重重地撞在他怀里,带着他一起放到在地上。

“嗒嗒——嗒——”有人驾马行过。

卫谚护主窦伏苓的脑袋,仰在地上,眼里的天地转瞬颠倒,却仍是认出了马上的未央卫尉杜慎。

那青色身影本已行出数丈远,却复又勒马折回来,马上的人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扬鞭,指着四仰八叉的卫谚忍俊不禁:“卫三,你这演的又是哪出?”

伏在卫谚胸口的窦伏苓听见响动,正费力地挣开卫谚护在她脑后的手掌,双肘支在卫谚身侧,俯在卫谚身上怔怔地盯着他。

半晌,她突然舔了舔唇,沉声徐徐道:“我,要同你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