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姝吞下一颗养元丹,便晕了过去。
谁也没有想到。鱼头人送她的,居然是一颗千年球果!千年球果加上玄灵傅昭采的,使仙女宗一跃成了试炼第二,仅次于玄天宗。
仙女宗弟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领奖台,在乌泱泱一片男修的仰望下,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她们对着传音器:“那天谁说仙女宗只能倒数第一来着?站出来啊!”
底下男修一片寂静。
仙女冷笑一声:“肤浅!愚昧!无知的男人……”
台下不少男修气得脸都歪了,有人当场拂袖而去。偏偏人家是秘境第二、完全无法反驳。
“好了好了,仙子们。”
眼看场面愈发诡异僵硬,林儒士连忙打圆场:“我在此恭喜诸位仙子!除灵石奖励,仙女宗还获得了玄天宗十个交换名额!要好好把握呐。”
“玄天宗么!”
由于根本没想过会赢,她们现在才想起这回事。
玄天宗地处玄天都,不仅是政.治中心,还是当之无愧的经济、文化中心。
这仙盟首府昼夜歌舞,仙迹袅袅,四海能人异士云集。有人曾统计,关于玄天都的传奇诗篇,每月多达上万首。那著名的调侃怎么说来着?仙盟只有两个地方——玄天都,与玄天都以外的乡下。
仙女们像水一般沸腾了,音量奇大地交头接耳,“那岂不是能天天看美男?”
林长老笑眯眯地在后面补充:“还能一道练剑,一道上课哟。”
仙女们红了红脸,这才压低音量:“婆婆这次立了头等功,想必有她一个名额!”
“早知我也拼了!”
“对了,婆婆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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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一切,杳姝并不知情。她昏睡了三天三夜。一睁眼,便瞧见傅昭坐在她床边,正低头研磨一种粘稠的绿色草药。
这里弥漫着陌生却好闻的气味,就像是,傅昭身上的味道。思及此,她不自在地动了动。
“为何这般拼命?”傅昭忽然问。
他用漆黑的眼安静看她,像小孩儿认真凝视糖果。杳姝想起他在秘境里揭破她的事,心下不快。
杳姝的唇动了动。
至于为什么那么拼?
因为她快死了,浑身都是年老的气息。她死前还想拼一把,让自己扬名天下,让坟前不再荒芜……杳姝几乎觉得,自己活成了某种故事里的悲壮人物。
但无所谓了。
别人不理解她没关系,只要她坚定自己的道就行。
“同样的问题,你会问年轻人么?”她冷冷问,说完钻入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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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特意等杳姝伤愈,才派灵兽车过来。杳姝再踏出门时,立刻感到了不一样。
同行的仙女将她的事迹宣扬得人尽皆知。一下子,她从隐形包袱变成了仙女宗大英雄。女修们围上来,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杳婆婆长杳婆婆短地问候不停。
“婆婆,你真的会幻术么?”
“婆婆,那鱼头人当真如此凶悍?”
“婆婆……”
杳姝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这待遇。望着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神,她忽地想起,以往宋谨回仙阙时,也是这般众星捧月的。
邱蝉窜出来:“你们几个,婆婆身体还未好全,别让她累着了!”
“无碍。”
话音未落,身后有女修大喊:
“蛟,蛟!”
夕阳下,一条墨绿长蛟携着云雾,缓缓落在众人面前。他身量巨大,四爪与尾巴上勾着巨大吊篮,里面是一排软塌。它从鼻腔内不耐地吐出热气,甩着长尾,试图赶走身边的蚊蝇。
“宗主下血本了啊!居然包了‘小蛟龙’!”
“都亏杳婆婆,才有这等风光。”
有几个女修试图靠近,摸一摸对方的尾巴。那绿蛟骤然一声鼻息,将几人吓得魂飞魄散。
“仙女们,仙女们。”一位胖乎乎、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从驾驶座上爬下来,安抚地摸了摸绿蛟鼻头。绿蛟猫儿似地在他手心疯狂回旋蹭,这才甩着尾巴乖乖躺下,“我家小子脾气暴躁,不要乱摸哦。”
众仙女一阵欢呼,忙不迭跑上去。
蛟龙扭动身躯,穿过层层云海。
杳姝有些晕车,在前排闭目养神。她前面坐着傅昭。他正揣着袖儿,温和地与驭兽师攀谈,无论驭兽师说什么,他都能立刻接上,见解还颇为深刻。两人一来一回,从试炼聊到了玄天都现存问题。
他的发丝柔和地搭在座椅上,在阳光下有些发棕。露出的那截颈线,纤长而优雅,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天色渐暗,绿蛟在墨空中穿梭。杳姝迷糊间,瞧见天际处泛起一线红光。下一秒,成千上万的小银鱼出现在绿蛟身侧,好像千万盏孔明灯,缀着墨色夜幕。
又是那些小银鱼!
杳姝下意识伸手,眼疾手快地揪住一条鱼尾巴。
鱼鳞触感滑溜冰凉,同寻常鱼类没什么区别。杳姝细细研究一阵,将它粗暴地塞入灵兽袋。小银鱼在其中挣扎几下,很快没了动静。
杳姝正想再打开看看,却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没等她缓好,就见那绿蛟也强烈颠簸一下,发出一声长嚎。
“怎么了?”
唠嗑的驭兽师猛然回神,扯动缰绳:“坐稳了!”
同一时刻,傅昭敛起笑意,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抽出佩剑,飞了出去。
蛟龙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开始剧烈扭动,将众女修甩到墙边。杳姝头晕间,恍然看见那绿蛟的犄角与四爪开始向四周蔓延、分叉、再蔓延……无绿色嫩芽在它身上绽放又凋谢。背脊上的龙鳍肆意疯长,头部的胡须争先恐后地从每个罅隙里钻出来,覆盖住脸部然后下垂,变成老态龙钟的模样。
风云变幻,天地黯淡。
豆大的雨滴击打在顶棚,敲得人心慌。
“绿鳞儿,绿鳞儿......”前排,驭兽师傅瘫倒在座椅上,絮絮不止,“这,这是什么东西?”
一回儿功夫,绿蛟无力支撑巨大的犄角枝丫,整条蛟都往下落。衰老的绿蛟痛苦地在云中翻涌,盼着云雾能减缓身上疼痛。
没来得及惊诧,杳姝心口的灼烧感再次上涌。她撑住车壁,大口大口喘息,感觉浑身都僵成了一块石头。幸好那股灼热很快褪去,身体也没再出现变化。
她刚缓过气,就看见衣袂翻涌,发丝纷飞的傅昭出现在窗边:
“出来!”
“离开这条蛟!它承受不住灵气了!”
他紧锁眉宇,脸色凛然,众仙女下意识服从了。
邱蝉想起受伤的杳姝,特意绕到前方搀她。姑娘们从剧烈震荡的灵兽车里跑出来。可吊篮里还有不少昏迷的弟子。车厢震荡时,她们中许多人撞到头部,晕了过去。
杳姝顿住脚步,同几位年轻姑娘一起返回车厢拉人。
“一起。”她言简意赅。
众女修对视一眼,将昏迷的弟子奋力拉出。
另一侧,驭兽师没有离开,而是站在绿蛟身边,试图安抚对方。
傅昭施法制住绿蛟:“桑师傅,快走。”
胖嘟嘟的驭兽师充耳不闻,固执地留在蛟龙身边。
“绿鳞儿,没事的,爹爹在这儿呢。”驭兽师心中害怕,却仍试图靠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爹爹不会扔下你的!”
绿蛟虚弱地哀嚎一声,像个摔疼的小孩儿。
“桑师傅。”傅昭神色温柔,却说着最冷的话,“它快不行了。”
“这条蛟我养了57年!从它破壳,只有手掌长就是我在照看。他小时候,每天都要挤在我胸前睡觉。早上,他会甩着小尾巴叫我起床。绿鳞儿一直很乖,我还想给他换个大点的灵兽棚。他才60不到,怎么会变成这样……绿鳞儿啊,绿鳞儿!!”
话音未落,绿蛟奇怪地膨胀起来。
杳姝等人还在拉拽弟子,却见傅昭现身,语气凛然:“离开!”
“等等,还差三人!”
杳姝半个身子陷在车厢里,捉住了昏迷者的衣袖。
老态龙钟的绿蛟发出一声长嚎,长尾剧烈甩动。杳姝一时不妨,手间衣袖破裂,蛟鳞在她手上划出一条血痕。几乎是同一时间,傅昭拉住她就往外飞。
“还有人……”
“等不及了!”
他们没飞出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傅昭飞快挡在众仙女前,徒手抵住绿蛟爆炸时产生的风波。两相冲击下,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银白弧面。
透过纷乱发丝,杳姝看见傅昭翻涌的白色衣袂向四方飞舞,仿佛一位乘云的仙者,又好似上古神话里,执掌天地风向轮转的漠然神君。
所向披靡。
好像只要躲在他身后,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爆炸的余波终于停歇,傅昭才缓缓地,落了袖子。
空气中弥漫着龙血的腥味,与长久的缄默与震撼。一时间,谁都没有动作。
傅昭忽一抬手,夹住一片染血的墨绿鳞片。
“走吧。”他转头,露出线条温润却哀伤的侧颜,“我们自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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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这一遭,一行人抵达仙女宗时,已是灰头土脸、气势低沉。宗主早早候在门口,见到来人,匆匆吩咐人抬重伤女修进入诊所。剩下的弟子则垂头丧脑地回到洞府休憩。
然而这一夜,没人能真正地安眠。
好好的绿蛟,怎会变得老态龙钟?
杳姝辗转半宿,忽地起身,点燃了床头的蜡烛。摇曳灯火下,她先前被蛟鳞划伤的右手,此刻变得莹白如玉、饱满光滑。与上半截枯朽的肢体不同。
烛火映亮的镜中,妇女竟显出几分年轻的轮廓。
“绿蛟,变异,还有我……”
这个世界在一步步……在向她看不懂的方向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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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仙乡下了雨。南方的梅雨季中,众弟子换上素白衣裳,脚底的鞋袜变得濡湿。昔日欢声笑语的广场,披上了一层阴翳。
宗主立在人群最前方,高声道:“愿灵魂安息。”
众人接:“愿来世安稳。”
女修的遗体被焚烧成灰,放入玉盒。叠好的银元与纸马燃起阵阵浓烟,直冲天际。隔着滔天烟雾,杳姝看见了默念往生咒的傅昭和夕阳阁老妪。
他神情冷峻,与树洞里那人相差甚远。
焚烧仪式后,人们在盒前摆上丰盛的菜肴,四双整齐的碗筷,还了一支香与两只蜡烛。让故去的灵魂享用最后一顿热餐。
逝者的亲友跪在地上,慢慢撒下银元:“阿倩呐,据说在地府吃不上热饭。你可要多吃点再走……”
哭声一片。
摇曳火光中,杳姝穿着过长的衣袖,在盒前轻轻放上一株雏菊。桑婆子出现在她身边,低叹了句:“这孩子才成年不久啊……”
杳姝这才想起,这个过世的小门主是个胖胖的憨厚姑娘。她初去议事堂时看到对方正在喝奶,嘴上绒毛沾了圈奶渍,还对她咧嘴笑了笑。
——分明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这一刻,对方在记忆中变得鲜活起来。她触摸到了死亡的衣袂。
一个诡异的念头止不住涌上心头。她望着哭得脸红的仙女们,忽然想道,过几年她们还会在门主坟前痛哭么?再过几十年,她们还会年年洒扫逝者的坟墓么?
——不会的。
她们不会。
人生琐事颇多,普通人迟早会被忘记。这就是健忘的人性。
但她不要这样。
或许是极度的任性,但她想要别人记得她,越久越好。
杳姝闭上眼,她紧了紧长袖下的拳。
这是对她的一次警醒。
要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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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殓仪式后,小村庄的入口忽生喧嚣。
一队身着浮云锦纹的陌生男子出现在这里。为首的英气男子眉骨深邃,两鬓削减整齐,腰杆修长挺拔,腰际配戴讲究的熏香包。偏他眼神犀利,令人凭空生出畏惧。
那浮云公子举起雕着浮云纹的令牌,语调无甚起伏:“吾等奉命,探查绿蛟失事一案。”
杳姝立刻神志一清。
锦纹,紫流苏。
浮云卫。
她下意识生出警惕。这些浮云卫难保不是宋谨找来搜查她下落的。她顿觉气愤,宋谨是想她做一辈子老妈子吧,他以为自己会屈服,会乖乖跟他的手下回去?
做梦!
她情愿死,也不会再回到他构筑的温柔陷阱中。
可随即,她看清了为首冷峻公子的脸。
这是……
青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