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屋檐滴滴答答,外面下着小雨。
她一动,身侧的男子便凑上前来，玄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露担忧。
顾青鸾瞄了一眼那张胡渣都冒出来的脸，男子眼底一片青黑，眼中血丝密布，开口时明明是很轻的一句问话：“仙子还好么？”
可这句话嗓音沙哑，好像本该躺在床上的应该是他一样。
“我很好。”
墨玉一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张越靠越近的脸，顾青鸾本时刻准备着糊一爪子过去，可直到男子缓缓把头靠在她身上，合上了眼,最后,她也没能动手。
“仙子可否知道,在你睡去的时候连心跳都没有,太医院的人都说......”
顾青鸾打断了他的话：“我睡了多久？”
“不过三日半而已。”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若蚊呐。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窗外的雨声逐渐清晰可闻，顾青鸾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这人的发，眼睫微敛，轻轻地问：“是不是傻......你便这样守了我三日么？”
男子不答,似乎是疲惫到了极点，沉沉睡去。
“呵——”嘴中无意识地叹出一个气音，女子垂下眼眸，表情有些松动,她低头看这人的侧颜，眸光温和地描摹这人每一寸眉棱，再是高挺的鼻梁，以及下方那浅绯色微抿的薄唇。
“万一某一日，我真的会再也醒不来了呢？”女子的话语很轻，就像在安抚某个不高兴的小孩子，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湖面上，泛起点点涟漪。
她的手突兀被男子伸出来的手抓住，男子勉强地睁开眼睛，与她四目相对：“仙子是天上的仙人，而孤不是，孤要仙子保证，留在孤身边，直待孤百年之后......予你自由。”
明明不是生死离别的场景，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无所谓地道：“放心吧，不管是你这百世轮回，还是你身为一个仙族......”
“我已经活了很久了，还会活得更久，久到这亲眼目睹你的死亡，久到这三界也荡然无存，久到天地间的灵力耗尽，久到这个世界化为灰烬，在这之前，我都不会死去。”
男子攥住她的手陡然发力，顾青鸾看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度合上，她摸了把这人的头，嗓音清冷：“睡吧。”
“那些东西过于缥缈，孤只想抓住眼前的东西。”
顾青鸾的眼睛笑了，这个人，果真不论如何，也像一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子一样么，得到一样东西后，便死死占为己有，心里如此想，她嘴上却是不饶人得很：“那就要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孤会。”
“我看过数不胜数的戏折子，也经历凡间十几代朝代更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心莫测，从没有哪一个帝王，能长久地只钟情于一人。”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可若哪一日，一旦我发现你身边有了其他人，我性子素静，不会闹，更不会争宠，我只会不告而别。”
“......”等了许久也未见这人有什么回应，顾青鸾一低头，才发现这人到底是早已睡过去。
不管他听了多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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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鸾陪在这人身边十年，从他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细细观察那张与小天孙五分相似的脸慢慢成熟，直到眉目坚毅。
途中她几次隐去身形，在这人上朝后跟上，变幻出一个小几和一张藤椅，就坐在金漆雕云龙纹宝座下，边嗑瓜子，边看满朝文武或是恭恭敬敬上谏陈述，或是为了某一件朝事而吵得面红耳刺。
其中，关于她这个“祸国妖妃”的讽谏，又以每个月一沓折子的厚度累在赵弈龙案上，可惜男子从未看一眼，悉数原封不动打回去。
朝廷上吵得最激烈的一次，是这个人，要立她为后。
顾青鸾对这些无感，但几度被这人提拔位分，最后为了挨得近点，还直接搬进了椒房殿。她对衣食住行要求不高，当年和云朵在一起时，连动不动漏雨的小木屋也住得下去，现在出行时身后缀着大团穿得花红柳绿的宫婢，她反倒还习惯了很久。
就连平日里得了赏赐，她也往往是让人直接搬去库房，一扔了事，眼看着身边伺候的宫人各个养得油光水亮，某一年兴起一查，发现这些人竟敢私动库房里珍奇宝玩，库房里剩下的皆是些不好运藏的珊瑚摆件，再顺藤摸瓜，宫内竟形成了一条完美的腐败链。
天子震怒，宫内处斩上百人，一时人人自危，她握着那长长的处斩名单，感到头疼，但又无法苛责赵弈的做法。
至于立后，自从听得了那一长串的繁文缛节，她便怂了，在男子耳边说了大堆好话，才终于劝得人打消了这个想法。
倒是一年冬日，在厚重的大雪里，男子领着她前往皇宫北面，指着眼前那座未完工的楼阁，给她看。
在一片白茫茫中，那楼台高耸，一眼望不见楼顶，身后跟着大片宫人，撑黄罗伞的壮汉都禁不住瑟瑟发抖，大总管搓着手跺着脚小声催促：“陛下，雪下大了，要不还是回宫吧......”
北域进贡的一玄一白两件狐皮大氅，此刻男子身着玄色那件，而雪白的自然穿在了顾青鸾身上，哪怕她一直强调自己不畏寒，还是被男子里里外外裹成了个毛球，此时男子自衣袖里伸出手来，不容拒绝地替她把帽子戴上，还死死系上系带，于是，风雪里只露出女子墨玉似的一双眼睛，其中倒映了一片苍茫大雪，和雪中朝她勾起唇角的一个人。
她突兀感觉，似曾相识。
男子退后一步查看，终于满意了，于是上前勾住她的手，携她一起登上那高楼，楼台里固定的木板还未拆完，男子一路提醒她小心脚下，顾青鸾任其提醒，想着你把我裹成这个模样，摔了不也是你的错么？
楼阁顶有一处延展的平台，似乎专供人赏雪，顾青鸾看见男子点起楼顶的一盏莲形灯，一时目露疑惑，这人解释道：“这是长明灯，取材自东海鲛膏，一片花瓣可燃千年不熄。”
男子点起灯，在漫天飞雪里回首，墨色毛领上落了松软的雪，他朝顾青鸾而来，步步都似踩在了她心尖上：
“孤想，若是什么时候仙子忘了孤，这盏长明灯不灭，仙子见了它，也便能忆及孤的一片心意。”
顾青鸾眼眸略动容，她呆愣愣地开口：“不会。”
男子但笑不语，将她拥入怀中，带她一起看那冰雪里的皇城国度，此地当真高耸，视野开阔，可见覆盖皑雪下的宫殿，皇城里片瓦上皆覆盖了雪，路旁街道上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就像洒在雪地里的一串串红色玛瑙。
“孤将此地取名长留，但愿长留仙人住。”
风雪变大，在那次吐血后，顾青鸾自知不可在凡间过多动用灵力，这是三界一同的禁制，而所有胆敢大规模动用灵力的仙族皆会被规则制裁，若非此，这人间怕早已为居心诡测的魔族、甚至仙族所用。
但此时此刻的氛围实在是太好了，她一个游离在三界与规则边缘的洪荒种族，竟也在风雪里施展起冰雪的术法，随着指尖的游走，一道冰蓝色的灵力瞬间牵引高台上所有的冰雪，若是此刻有人抬头看，就会发现高空未落的雪花刹那更改了方向，那是几千几万吨的积雪云，也被女子素手牵引，最后散去。
高台之上，大片大片冰晶似的花刹那在两人身侧绽放，这种花有着冰晶般剔透的花瓣，单薄又脆弱，茎叶泛起微蓝，状若兰草。
“这种花叫水晶花，是我很喜欢的一种花，”女子在一片花的海洋里悄悄拉起了他的手，温言细语，似乎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它很脆弱，一沾灵力即死。”
最后女子笑了笑，开口，话语无限遗憾：“可惜，早在很多年前，它就灭绝了。”
风雪幻化的大片水晶花中，女子虽则说着遗憾的话语，那双眼睛却仍旧带笑，头顶云层变薄，隐隐约约有金色阳光透下。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在高台之上，朝他回眸的那个女子露出宛如水洗般的眼眸，凝望着他，可赵弈却突兀怕得浑身颤抖，他骤然上前，抓住了女子那只手，双手紧握，这才松了一口气，如失而复得。
面对女子看过来的疑惑眼神，他上前一步，拉近两人距离。
“没什么。”
“孤只是觉得，你突兀离孤好远，远到似乎一阵风过，你就会羽化而登仙。”
顾青鸾将头埋在这人胸口，露出一双如猫儿般的狡黠眼神，故意逗弄着这人：“那我若是乏了你，或是你做了什么错事让我厌倦，我当真回了仙界呢？”
男子环住她肩头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顾青鸾看不见这人神色，偏头去看，刚有所动作，就被男子堵上了唇，而后，男子步步紧逼，直将她按在了木质围栏上。
身后便是一分分暗淡下来的深蓝天穹，男子眼中尽是难以言状的感情，一时顾青鸾似乎透过那双眼，窥见这个表面杀伐果决的帝王内心深处的惊惧与惶恐。
一吻毕，男子湿漉漉的话语几乎是凑近她耳侧响起，语调一如这人的态度般不容拒绝，可说出来，却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他说，“孤不许。”
身侧的水晶花开开落落，大片消亡成雪花时，又有大片重新生长，顾青鸾歪着头，浅笑着问：“是否，我成了当今圣上的软肋？”
“不是软肋，”帝王握住了她试图抽离的手，“是宝物。”
一件珍贵的宝物，恨不得藏起来，让全世界都不知晓的宝物。
作者有话要说：flag是不能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