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先想好,你喊我来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
大门敞开,身着宫装的女子款款而来,她这一身富丽的装扮本与这海域迷城毫不相称,一位养在深宫的妃子出现在这画风时而粗犷又时而诡异圣洁的圣宫,就如同穿越。
可不知是否这个缘故,被斗篷遮住大半个头的男子转身来之后,至少整个人一直面朝的她,再未被眼前那物什夺去视线。
“你真美。”斗篷下传来男子的嗓音,尖锐沙哑如锯木头。
女子听惯了这些话,此刻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人遮住半张脸的打扮,冷冷一笑,讥讽道:“哦?用你那张烂了半张脸的头上,两个窟窿眼睛看到的?”
顾青鸾终于走上台前,墨瞳凑近那光球,一时连那双眼都被强光渲染成瑰丽的金色:“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听闻青鸾尊者近些年对九重天的小天孙兴趣盎然,还下凡去做了人家一个贵妃,一呆就是十年,令婴大吃一惊。”看台总共就那么大,虽然嘴上说着轻薄的话,男子却是主动退在了一旁,避女子如逃避瘟疫般。
“一天天的是嫌命不够长么,尽打探这点屁事?”女子回过头来,语气不善,一枚小海螺被她捏在手指间,她释放出一丝灵力,里面立即传出一句话来:“有情况,速来海底迷城,圣殿寻我。”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婴只是想警醒青鸾尊者,不要耽于情爱。”男子用其沙哑难听的嗓音,发出这句感慨,末了,还叹息道:“虽然婴知道,青鸾尊者可能无法割下这份情谊,但尊者听婴一句劝——”
“星轨为鉴,你们是走不到一起的。”
顾青鸾:“……”
“迦南婴,你的嘴皮子还没烂,不想要的话可以捐了,外面海域迷城里可是有大片未化形完全,连话都说不全的海族。”
顿了片刻,她突兀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在嫉妒?”
女子眼里生出几分玩味来,她抱着手,“本来得不到,所以嫉妒?不仅得不到,还看见别人恩恩爱爱,所以愈发嫉妒?”
“那你再看看,我那命轨会与何人交汇?总该不会……是你吧?”
“尊者说笑了,婴是天人五绝之命轨,命中注定无亲眷,无友朋,无后人,能够活这么久,还得益于尊者的血脉吊着一口气。”
“你还知道啊。”女子一声嗤笑,而后再观察了那在光芒中沉浮的护腕一眼,转身便走,“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啊。”
说走就走,女子的脚步很快,带着些干脆果决之意,黑袍男子不过一转身的功夫,那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后。
“有!当然是有事的!”男子追上去,在接触门外世界的刹那,消瘦如柴的手指却从指尖开始消融,最后变成寸寸白骨。
仿佛黑暗生灵接触光明一般,被瞬间融化。
一截织锦绣花的衣袖一甩,将男子那只手打回去,顾青鸾站在门口冷冷回首,眼神似乎关爱智障:“我说,你是疯了,还是不想活了?脑子没用也可以捐出去,真的,我看那些海族个个都没脑子,这玩意紧俏得很。”
她步步入门来,而门前的男子因为她的动作而步步后退,最后被逼回了台上。
“我感觉,我的脑子一如十万年前般好用,不用捐。”男子一番话说得很是诚恳,“倒是海底近些年发展了新的产业,有种海妖叫幻,它们没有神智,却有种特性是适应一切,听说给它们套上个人的皮囊,它们就可以变成人的模样,便有扒皮客剥下貌美女子的皮,而后鲛人用鲛绡仿制套在幻上,制成的美人卖给仙族,千金亦被哄抢。”
“然后呢?”顾青鸾抱手,姿态凌然,眼神不屑。
“若是青鸾尊者的皮囊被仿制,用作它用,日进斗金肯定也不成问题。”男子忽而感慨。
“……”谢谢,有被拐弯抹角夸到,但心底的不爽还是有的。
“你今日找我,真是为了跟我叨叨海底迷城又出了何种新鲜的玩意么?”
“当然不是。”那个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
顾青鸾想,还好她不相信话本子里的鬼,要不然早就被这个恐怖场景吓死,可在这听这人东拉西扯一大通后,她的耐心到底耗尽:“最后一句话,再说不到点子上,你即便死了,我也不管了。”
尖锐的嗓音在黑暗中浅浅笑了起来,如百鬼夜行,斗篷下的男子突兀掀开斗篷,露出斗篷下一张腐烂一半的脸,他显然是愉悦极了,反问道:“对啊,我就是要死了,你怎么猜到的?”
那张脸从鼻梁以上,血肉腐烂,黑红血迹斑斑,两个眼睛早已成为深凹进去的黑窟窿,额头白骨尽显,门外突兀起了一阵风,打在男子身上,黑袍贴在他胸口,部分布料甚至陷进去,仿佛那黑袍包裹下不是一具□□,而是——早该埋于地底的骷髅。
女子突兀握紧了手,眉头深皱,还没反应过来,便是否认:“这不可能。”
“婴本来就是死去之人,当初是谁掘我坟来着?”男子偏着头,从那沙哑尖锐的嗓音中,似乎也能听见一分揶揄。
顾青鸾冷了脸:“没有死,我不过是有事路过迦南族圣墓,反倒是某人,在法事现场,表演诈尸给我看。”
“婴能推衍的全部推衍完了,自多年前迦南族从远海打捞起这神之护腕后,怪事便频发,到现在,迦南族有天资的后人悉数凋亡,婴本已准备安息,这才不得不出世的。”男子仿佛在说,不是为了你而爬出棺材的,我这是为了自己的族人。
□□裸的嘲讽。
顾青鸾叹了口气:“所以,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反省过么?”
“反省什么?婴自认为一生不是圣人,但职责已尽,如今推衍出死期,可以安然赴死。”
“好好反省你到死也没有个伴,真正原因是不是你这张嘴,”顾青鸾盯住男子,话语毫不留情:“这可不关你那天人五绝的命途,大不了找到一个女子,再被你克死罢了。”
“可是很明显的是,你连个能克死的人选都没有。”
男子难得沉默片刻,竟有种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最后道:“婴前半生痴迷天衍,情有可原。”
“天衍的结局,就是把自己害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顾青鸾冷着脸,噗嗤笑了。
“当然不止。”男子似乎想温和一笑,但笑出来的嗓音尖锐得刺耳,令他都听不下去,最后他索性闭了嘴,专心压低嗓音,争取不那么“尖锐”地说话。
“还有成功说服青鸾尊者炼化浮沉珠,阻止一场浩劫。”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个,顾青鸾就来气,忍不住开口嘲讽:“那可真是丰功伟绩一件呢,呵呵,至少现在,我看不出什么浩劫的苗头。”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神灵也会陨落,世界即将终极,唯有你心口那颗浮沉珠,是永恒的,因为它是纯粹的黑暗,纯粹的恶念。”
顾青鸾很想提醒他,譬如你自相矛盾了,但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死前还使劲叨叨的宽容?
“你要知道,即便是光明,也是在黑暗鼎盛之时,才偶然诞生的。”
“这我倒是知道,我幼时无知,无意间问过吾神,吾神抱我于膝上,曾亲口告诉我。”
神说,祂诞生之初,世界也是一片黑暗的,亿万年的时间里,祂最终才凝聚出神格,最后破开黑暗,光明这才大盛,在一片光明的领域里,他才创造出这个精妙绝伦的世界来。
“神真是偏爱你。”男子耸肩,“像我们这种人,遇上迦南族那位在万花宴觐见神失礼的圣女,族内又灵力凋敝,就得不到这样的消息,我推衍出这个消息,耗费了一半生命。”
顾青鸾不置可否。
“你还记得我当初取得这护腕,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么?”男子忽而道。
顾青鸾摇摇头,“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我的脑子不是用来装这些无聊的玩意的。”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男子隔了三步,用一双黑窟窿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顾青鸾却是不领情得很,“说人话。”
男子没有腐烂的半张脸上,唇角略勾,状若苦笑,其实若只看那半张脸的弧度与骨像,也能一窥这人曾经容颜,不似如今骇人,总该也如仙族那些清俊的仙人般,可惜了。
“大道五十为满,天衍却为四十九。不可能完全完美,总会留有一线生机。”
“那一线生机,就在尊者您身上,还请尊者定要抓住。”
这是彻底交代后事了,顾青鸾抿了抿唇,虽说这些年一直与这人互损,以气死对方为目的,但到底……
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她炼化浮沉珠目的,唯一无条件支持她,唯一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了解还算透彻之人。
虽然这人嘴上一直冒出些轻薄无礼的话语,但也无伤大雅,反正她能怼回去,打心底,她其实把这人列在朋友之位。
可惜,她的交友缘,似乎一直不怎么好。
“你倒是潇洒回你的棺材继续睡,可是我呢?你告诉我,我胸口这么个玩意,害得那些仙族上天入地追杀我,恨不得把通缉令贴到魔界去,以后该怎么办?”
顾青鸾出口,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她本心不想言语如此尖锐,可一面对这个人,有些东西似乎张口便来了。
“倒像我欠你很多一样……”男子哼了一声,最后给出答复。
顾青鸾洗耳恭听。
却听到一句:“素闻你与那星君交好,他是专业的,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精确很多,去找他呗。”
顾青鸾简直要给这人跪了,到底是真的不知她与那星君决裂,还是在嘲讽她?
“迦南婴,你这人也真是好笑,连我情人的醋也吃,没想到,连友人的醋也照吃。”
男子倒是一口应下,话语无耻:“是啊。”
而后他道:“你明明有了个会推衍的朋友,还不珍惜,非要不远万里跑到这东海,跑这儿来招惹一个本该入土为安的老人家。”
顾青鸾脑子一热,很想把这人直接干掉塞回棺材去,她简直不知道这人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如此恬不知耻之人!
“呵呵,可能是吧。”
勾起往事,她眼中倒隐隐有些颓废,“那人可不像你这么崇德高尚,人家惜命得很,一算出我命途凶险,立即广告天下,恨不得从未接触过我。”
男子:“……”
“我就当你这句崇德高尚,是在夸奖我了。”
“要不然呢?”
男子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不懂,一个占星师,窥见命轨已是耗费寿元之举,若是胆敢把自己观测的命途广而告之,”男子转过身,用两个窟窿眼对着暗处,叹了口气,“特别是你这种命途诡异,本就不为三界所容,游离世间规则之人,我保管……”
“保管什么?”顾青鸾心底已隐隐觉察出什么,可是她不愿去细想。
“保管他不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些话如醍醐灌顶,顾青鸾深深望了眼前这人一眼,这些年,她亲眼见这人一次次推测命途,大幅度动用天衍之术,就是为了看清凡人无法得知之物,为此被规则所斥,被法则反噬,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甚至她最后一次来这海底迷城时,这人寿元已尽,已经活不下去了,是她用自己的血给他强行灌下去,才勉强吊着这人一条命。
“可是你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女子眼眸深沉,眼神似笑非笑,唇角一片苦涩。
她问过,可惜那人连一个解释都懒得给啊,一段友谊的破裂从来都不是共同走向凋亡,而是单方面的冷漠。
而另一个人无论如何挽回,也只会在另一个人的冷漠之下,逐渐失去耐心和热情,最终分道扬镳。
最后女子轻飘飘地说,“都过去了。”似乎为结局盖棺定论。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男子见其黯然失色,倒是即使挑开话题,“你恨我么?”
“嗯?”顾青鸾一时来不及反应。
“你入离渊失去青鸾本体,被凰族追杀得狼狈不堪,潜寒雪江差点被淹死,更遑论整个仙界都在通缉你,还有浮沉珠隔三差五使你丧失五感,腐蚀你全身……”
“打住!停!”光是听这人罗列,顾青鸾便感觉一股寒气直下心肺,让她浑身忍不住颤抖,实在是怕惯了。
可那人还在说:“你被仙界抓去那些日子的折磨都算轻了,虽然我算不出你与那仙界仙储在仙罚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们决裂,我也是知道的。”
“现在想想,这一切都拜我所赐,你难道……不恨我么?”
顾青鸾忽而很沉默,想了片刻,她道:“恨肯定是恨的,特别是你还如此聒噪,很多次都想,一巴掌呼死你得了,但看你这么脆弱一步三吐血的模样,可能还没呼下去,我就要跪在地上喂你血了。”
“……”
“那我换种说法,倘若几千年前你没有因这件神之护腕来迦南族海域,来了也没有轻易听信我一言,而选择炼化浮沉珠,会不会现在……”男子斟酌言辞,道,“会不会现在,还过得很快乐?”
顾青鸾像看见了什么珍奇动物:“你居然会为人着想?会如此体贴地为人着想?”
“……”
女子最后笑出声来:“祸福相依,若不是因为此,说不定我真要如你一般打光棍到老了。”
“……”男子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了。
最后他道:“罢了,你走吧。”
他深知,此次一去,可能便是天人两隔了,索性要交代的,早已交代完,要传达的,也早已通过传讯海螺,全部说清楚。
此次相见,只是最后一份私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