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深海,连阳光都透不下来。
激扬的海沙如梦似幻,似将海水蒙了层雾色,在大雾中,大厦将倾,海底城万顷建筑失去屏障护佑,瞬间被万吨海水冲刷崩塌。
让人不禁感慨,一座城的覆灭,竟比践踏一棵草还轻贱。
一个银发蓝肤的海族小女孩缩在娘亲怀里,捂住断臂,眼眶通红,痛得惨的时候,浑身都在小幅度颤抖。
“娘亲,我们……没有房子住了。”小女孩把头埋进母亲的肩膀,冷银色的发丝在海水中飘扬,露出耳侧残破染血的耳鳍。
成年海族抚摸小女孩单薄的背,灰色的眼眸却是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那片废墟,眸光凝滞,蕴藏着难以言状的悲恸。
二人身侧皆是死里逃生的海族,种族各异,却不约而同的沉默着,他们中缺胳膊短腿的亦不在少数,有的幻化出尾鳍,人鱼族冰蓝色的华丽鱼尾拍打在深蓝色的海水里,血色蔓延,无声无息残酷的美。
黑压压的一群异族中,没有人类。
海底生存的迦南族人没有灵力,皆在海水倾斜的那一瞬间,悉数死去,尸首困在支离破碎的房屋中,残肢如海底软白的细沙,散落一片。
所有人都在看。
一个身着华裳的女子立在浑浊海水的正上方,那些海族们无法辨认她身上华贵的布料,却知道那该很珍贵,更别提女子那满发髻的珠翠。
可现在,那女子墨发纠缠,头上珠翠早已在行动间散落难寻,她身上的华裳也在建筑间穿行时被刮烂,无数房屋冲塌后木屑断梁被海水搅乱,许多海族来不及反应,便被困在危机四伏的建筑断层里。
再度用灵力震开游离危险的断木,女子从废墟里拉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海族,头也不回地将之抛往后方。
那是个鲛人,半张脸都染血,眼珠碎裂了一只,浑身血迹斑斑的,一条苍蓝色的鱼尾在海水里荡出一个软弱无力的弧度,随后就被后方围上来的海族接住。
顾青鸾回想了片刻方才那男鲛人被自己救起时的笑,整张嘴都裂到耳际,露出两排森白冰冷的牙齿,后知后觉吓得一哆嗦。
浑浊的海水里危机重重,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块飞旋的断木会从那个地方飞来,或许又是其它铁器杂物。
在这走神的一瞬间,顾青鸾的腰便被一把断戟擦过,是个极具海域特色的三叉戟,鲛人常用的那种。
冷兵器擦破衣裳,留下一道血痕,女子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后,她往下方真正汹涌不见天日的浑浊处扎了下去!
那里……隐隐约约有什么生物的哭声。
顾青鸾甚至不敢给自己身上套上保护罩,就怕自己无意放出来的灵力波动彻底触碰此地的禁制,让其二度坍塌。
哭声越来越孱弱,最后细如蚊呐,衣裳残破,发髻散乱的女子紧抿双唇,眸光冷冽,拨开水时令眼前无数飘悬的杂物改变运动方向,向两侧散开。
沿途她还救出七八个海族,皆套了透明保护罩往头顶扔,给别人套的灵力罩到底是片刻就会消的,不比自己,万一情急就会忍不住爆发灵力。
可是那个哭声实在是离得太远了,顾青鸾下潜数百米,仍旧未接近,但她的听力太好,以至于还能听见其微弱的声音。
泥沙中坍塌的建筑再度改变地形,顾青鸾抬头,发现头顶不见天日,自己已经被一个倒扣的屋顶压住。
远离那片危险地域的海族黑压压地聚在一起,本是各自静默,偶尔有压抑的哭声,在下一刻却是躁动了起来!
透过无数张或悲恸或凄凉或染血的脸,所有双各色各样眼瞳中都倒映了一片难以置信之景——
在混沌般的海底,仿佛时之神顷刻按下了暂停键,万物皆在瞬间冻结,所有如鬼魅般游离的建筑断层,所有折戟断剑,铜铸的塑像或是门环……皆在瞬间凝固在海水里,一动不动!
细细的震荡波一层又一层往外蔓延,在一片静止的地域,穿行其间的女子恍若救世的神明,带出一个又一个被困之人。
看得仔细了,那些海族便会发现,海水里的游沙还在飘散聚合,水流亦没有完全静止,女子不是暂停了时间,反倒像是——张开铺天盖地的灵识,一瞬间控制了此地万物!
那是何等恐怖的灵力,又要多么精细的操控,无人想象,最后女子怀抱一只化形不完全的海族幼崽,从一片狰狞的毁坏建筑中如鱼穿行而出时,无疑的是,所有寂静围观的海族,皆将之视若神明。
这世间已没有神灵,有的,只是无数愿用单薄臂膀,撑起一片安宁的人,传闻多了,“神”也便诞生在无数平民口中了。
女子将怀里哭累了,已经睡过去的小孩交给一个凑上来的海族。
小孩长着一对深黑的小角,抱着自己火红的胖尾巴睡得正香,所幸只是被困在一个坍塌的地窖,地窖狭窄的出口被木板盖住,没有受伤。
海族那双绿色的眼睛对上女子一张清丽的脸,女子那姿态气质令前者看呆了,女子墨玉般的眼珠子浸了水,笑起来的时候莹润如黑珍珠。
“生活还要继续啊。”
绿眼睛的女性海族张开噗状手,小心翼翼将小孩抱在怀里,这时她听见一种难以用语音描绘的嗓音,奇特如在灵魂深处颤动,却很好的安抚了她。
不止是她,所有海族都“听见了”。
——因为,那是源语。
而后女子挥挥手,消失在黑压压的海族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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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印象,顾青鸾下至凡间,遁光千万里,最后穿行皇城繁华喧嚣的大街,中途甚至顾不得换一身衣裳,直奔那座夕阳下金碧辉煌的皇宫而去。
迦南婴说得对,当她选择前往海域迷城的时候,心底便已做好了今生今世再难见那人最后一面的准备。
可做好准备,与亲眼见证,到底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哪怕夕阳西下,皇城里的摊贩依旧摆的热热闹闹,甚至有的开始了为夜晚做准备,街边挂起了彩绘的灯笼,酒肆门前的旗幡被晚风吹鼓起,推着小车走街串巷吆喝的手艺人有的收罗着回家,有的才刚刚出门。
极目远眺,女子墨瞳里映照一片残阳如血,四际的地形房屋走势倒是没怎么改变,可烟柳深处的人家,改变颇深,有的街巷废弃多时,无人问津,有的却新兴,繁华似锦。
她最后甚至都迷了路,是怯怯问的路人,方才走到了皇宫偏门前。
护卫拦住了衣衫破烂的女子,她发髻散乱,脸上灰灰白白,衣裳本是珍贵的金丝银线编织,此刻却连上面绣的花纹都泛白褪色,整个人站在斜阳晚照的街上,说不出的凄凉。
“我有这个,可以放我进去么?”顾青鸾取下腰间的汉白玉佩,那玉质量极佳,侍卫接过,双眼都看直了,最后恋恋不舍地将之还回来:“姑娘,你这玉……我没见过啊。”
旁边一个外表敦厚的侍卫把玉抢过去,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奇了:“这玉的样式,我祖上倒是见过,不过,这是宣帝当年的古物了吧?”
“宣……帝?”
“是啊,都好几百年前的玩意了,姑娘你顺着这条街往外走,拐过三个弯有家古玩铺子,专门收这种前朝的玩意,兴许能卖出大价钱。”
侍卫将玉递回去,见这女子虽衣衫破烂,但身姿挺拔、气度不俗,灰尘仆仆的一张脸容颜也可窥几分姝色,便未曾像打发叫花子那般轻慢。
女子袖中伸出的手修长白嫩,握住那玉后,她欠身道谢,转身缓步离去。
徒留后面那侍卫摸不着头脑,思忖:刚刚那个行礼的姿态,怎么越看越觉得和宫内仪止苛刻的妃嫔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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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夜,本是无边的美好,晚风和煦,头顶漫天繁星如坠。
在皇宫一角,一位粗布衣裳的少年刚爬上楼,日常巡视修整一番,看看高楼的木质楼梯有没有虫眼,敲敲墙壁有没有粉脆。
最重要的却是哼哧哼哧气喘吁吁爬上楼顶,检查那盏被保护在防风罩里的灯展有没有熄灭。
那盏灯是莲形,被制在铜台上,四际防风罩皆陈旧,唯独那灯展还很崭新,盏座的铜台亮晶晶的,一看就是被人经常擦拭。
少年一如既往爬上楼顶,刚靠近灯座,却陡然发现在靠近围栏处立着个黑乎乎的人影,吓得他一趔趄,差点从木楼梯摔下去。
“谁!”少年惊呵。
那人影转过身来,少年才发现,那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她头顶万丈无垠的星空,脚踩万家灯火,眉眼清丽,隽秀如幼时读的诗行,星光落尽那双墨色的眼瞳里,里面似藏了一整个流转的银河。
不知为何,少年突兀荒诞地感觉,这人怕不是凡间人,恐是天上仙。
“小友,叨扰了,我只是怀念故人,借此地站一会儿。”
那声音亦如少年所料,很是动听,泠泠如玉碎。
可是少年大胆走过去,却发现那女子站在围栏前,一双眸子里的星河似乎都因其淡淡的忧伤而黯然。
“现今……是什么朝代?”
“算了,这不重要,你只消告诉我,如今距离……宣帝驾崩,隔了多少年?”
“一百七十一年。”
少年脱口而出,女子扬起眉,似颦非蹙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却透过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望向他身后不灭的烛火。
“您是……元妃娘娘?”少年黑黝黝的一双眼露出沉思的神色,而后瞬间,眸光绽放出异色的光彩。
他甚至试图上前抓住女子的肩头,激动地摇晃,被女子躲过。
“你怎么知道?”
当初在赵弈的后宫,她在贵妃的位置呆了十年,哪怕他后宫当真十年只有她一人,但为了平衡前朝的沸沸扬扬,她死活也不肯为后,到死,也只是个贵妃,封号元。
天上不过一日,地下已换了人间。
闭上眼,昨日重现,皇城的一切清晰可见,那个男子几次说是“微服私访”,实则是方便她出宫去玩,在繁华的闹市街头或是元宵节的万千灯笼海里,她也曾偷偷抓住那人的手,还盯着他的侧脸,在心底暗自许诺过一个一生一世相伴的诺言。
而现在,皇城里大多熟悉的店铺早就关门不做,甚至几条街市皆没落,一路走来,无数改变如历沧海桑田。
“娘娘,我这一支,自祖上便被宣帝派来守这留仙楼,”少年陡然跪在了她面前,“我先前还以为宣帝遇上一位仙子的事情只是传说,却不料是真的,娘娘,你可知宣帝等您等得多苦!”
女子低下头来,与少年的眼睛四目相对,许久,淡漠开口:“都过去了。”
那语调却是空寂,怅然,像头顶了无痕迹的风。
“宣帝失去贵妃,当年朝中弘股之臣皆以为妖妃去除,大松一口气,但不料,送进去多少秀女,宣帝便原封不动全退回来。”
“宣帝在位三十五年,一改登基时的残忍暴戾,奢靡淫.乱,在世时为盛世之景,四方来朝,海晏河清,但他终生荒废后宫,后来是立一义子为太子,晚年沉寡,最后也是郁郁而终。”
“我的先祖曾是宫内一个御前侍卫,坊间传闻,先祖夜巡宫殿,路过朱墙时,那位帝王在午夜梦回时分,隔着厚重宫门都能听见其大喊一个名字,再惊醒,令三宫六院升起灯火。”
“这留仙楼,也是宣帝为娘娘建造的,一度力排众议,耗费无数钱财,造了整整五年,方才能在这么多年后屹立不倒。而这楼顶的长明灯,更是长明数百年不曾熄灭。”
“这些,都是为了等娘娘回来啊!”
女子听了这番话,却是绕过他,而后站到了那盏莲形长明灯前面,身后少年起身后,看见了令他大惊的场景——
女子竟是直接伸出手去,用白皙柔嫩的手指,掐灭了那长明灯烛火,而后,少年不知其如何动作,只见一团青色的火光炸开,那一片花瓣可燃千年不熄的长明灯,竟是在顷刻间燃烧殆尽!
“灯灭,不必等了。”
女子背着他,少年看不出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但那语气却是冷冷清清的,似乎对他这番话毫无感触。
“元妃娘娘?!”见女子有离去之意,少年愣了片刻,抱着那灯台追上来,“这里面有一封宣帝写给您的信,您要看吗?”
女子未回头,提起裙角便匆匆忙忙踏上下楼的楼梯,但少年手中的烛台却是飞了出去,而后分离,藏在底座的一封泛黄的信被女子一把握在手中。
遁光时,她甚至来不及看信,信的内容飞速被灵力扫过,进入她脑海。
“仙子亲口答应的孤,要陪孤一生一世,但是仙子……却食言了。”
顾青鸾走得很急,不是为了逃离这个地方,而是她感应到了,在很遥远的地方,一个人的魂之火即将熄灭。
“……皇城的天空真广阔啊,可是再广阔也看不见有关仙界的一切,孤养了大帮道士,没一个有真本事,全部杀掉算了,可是仙子讨厌杀孽,那么孤就一个个踢去北域流放。”
不知是小天孙的第二世还是第三世,顾青鸾只知道,那人马上要死了。
“是不是孤做错了什么惹仙子生气了?仙子回来好不好,孤……我错了,我会改的,仙子回来……好不好?”
到后来那些语句已经支离破碎,全凭顾青鸾强大的理解能力才能将之顺利组织,那些语句颠三倒四,回忆穿插其中,冗杂又零碎,不像正常人哀默悲伤时所写,反倒像是……临终前的遗书。
“我从来……都不相信我会是什么仙胎,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得仙家庇佑?我不信鬼神,不信长生,唯一愿意相信的是仙子……”
血腥气隔着很远的距离皆可嗅闻,此地该是才发生一场大战,星夜下是苍凉的戈壁,戈壁里尸横遍野,尸首旁鲜红的血迹甚至未曾干涸,汩汩流动。
远处乌压压的流动着战旗,战马嘶鸣,头顶有乌云遮住晴空,大地一片苍茫,正刮起沙尘来。
在无数战马与长.枪争锋相对的战场中央,被围攻的那一小队人马是那样异色,隔着几千米的距离,女子立在荒凉的戈壁,头顶混沌,而后,湿润的一双墨瞳瞪大,眼睁睁看着那被重军围攻的小队人马中,一个重甲持枪的男子将一异族斩落马下,但他早已体力不支,下一瞬就被四面八方数把银枪插满了全身!
“是仙子说过要孤照顾一辈子,也是……仙子食言了,不过这个承诺孤欠着,时效……”
“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快要回仙界了,下一世一章拉完。
做好最修罗场的准备啦。
可以猜一猜,两人为什么回去哒?反正前文有铺垫,嘻嘻。
猫猫叹气,潜水的小天使表潜水啦,哪怕吱一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