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51

苍凉的大漠中突兀起了一阵风,扬起漫天风沙,吹薄厚重云层,露出一轮皎洁的圆月。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身着骑装的胡人族长跨坐在汗血宝马之上,手抄巨斧,终于全灭这一小队他族人马,令他心情十分畅快。

在无数金戈铁马的中央,围困的男子从高头大马上跌下来,鲜血顷刻染红了身下沙砾。

“萨达木族长,需要我为您去砍下那汉人头颅么?”一个灰布衣衫,一脸络腮胡,扎着满头小辫的小喽啰笑着向那胡人大将请示。

得了后者手势示意后,小喽啰扛着□□,呵退一群持着长.枪正兴奋的蠢货,便要上前去。

弯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月光折射在冷冷的刀锋下,各外凉薄。

在那刀即将砍下被扎得似个拔毛刺猬似的男子身上时,远处大漠寒风骤起,风沙如游龙在沙海里打滚般剧烈飞扬,小喽啰连忙遮住眼睛,却仍进了沙子,睁开时忍不住迎风流泪。

“族长!你看!你快看那边,那是个什么人!”

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上,一个身形单薄的人影随风沙拉进,薄雾似的云层遮住月,又被吹散,亮银般的月光照拂在那人单薄的肩头。

身形魁梧的族长警觉回首,连带三千铁甲骑马的亲卫兵也目光跟随。

却不料又是狂风乍起,众人下次去看,却发现那人影已然闯进重军中,那人最后跪伏在一滩血泽前,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竟是个肤白貌美的女子。

她腰肢纤软,身形弱柳扶风,低埋的一张瓜子脸尖削,可见其白皙的额头和秀美的鼻梁,唇色近乎惨白。

那是一张世间难寻的绝色容颜,族长自认为也见识过风情各异的美人,哪怕是在汉人天子脚下,他也曾潜入烟柳之地一掷千金过,可从来没有任何一张脸,任何一个女子的气质,来得如眼前人这般……

看见女子半跪在粗糙沙砾上,低埋着头,黑玛瑙似的眼睛里盛满悲恸的模样,那个淡淡哀戚的表情,看得让已有三房小妾的胡人首领心都要碎了。

可最终,所有铁甲带刀的骑兵却只是将那女子团团围住,泛着寒光的兵器直指女子而去,只要族长一声令下,她的下场就是第二个血泊中的男子。

“族长,此女出现得很是异常!您万万小心啊!”

身材雄伟健壮的胡人一夹马腹,身侧骑兵如水般为其让路,嗤笑道:“一介女流,怕她做甚?”

最后那族长来到女子三步外,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善意地“施舍”道:“姑娘生得可真是美若天仙,不若从了我,以后也能跟着我的弟兄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不是?”

“哈哈哈哈……”身侧骑兵纷纷不怀善意地笑了起来。

“我们族长可是雄风长振,在你们汉人地域,夜御三女亦威风凛凛,姑娘你可千万……不要扭捏啊。”

“对啊对啊,族长那三房夫人作证,你这眼前的小白脸原本也算是个硬茬,我们深夜伏击千里,可还不是栽在我们族长手下,而这远方的大草原,尽是我族畅快之地!”

之前风沙太大迷了眼,众人没有见她是如何来的,若是看见其一步千里,怕是也不敢如此肆意下流地调侃。

纤细柔嫩的手自衣袖中伸出,女子身上的衣裳很是残破,都可见金丝锦帛的裂痕,众人也就自动脑补她肯定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欲跟上心爱男子,最后亲眼见其死亡的场景,一时还有几个粗人叹气,可叹气完,照样是“劝”其跟了自己那英明神武的族长。

指腹描摹着血泊中男子满是血污混杂泥沙的一张脸,大漠温度低,手下触感一片冰凉,这张脸与那位帝王是另一个极端,英眉剑目,光是这样静静躺着合眼,都可从其眉目间的戾气可见男子生前。

可惜,她来得太晚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青鸾似乎没听见身侧那些人挑衅又下流的话,她只是静静站起身,而后素手搭起男子的肩,将男子半个身体靠在自己肩上,因为身高的缘故,男子着长靴的脚甚至拖在地上,留下一道崎岖染血的沙痕。

半扛起男子时,刺中的伤口挣裂,温热的鲜血喷溅了顾青鸾半张脸。

女子却是瞪大了墨玉一般的眼睛,血迹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似流了一道血泪,最后沿着完美的下颔线,朵朵滴落在脚下沙土,瞬间消失,隐没不见。

“你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娶妻生子……家住何方,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为何要来这大漠扎军,又曾遇见过,什么样的故事……”

“你告诉我……好不好。”

“云朵朵……”

风声呼啸,尖利如鬼哭狼嚎,云彩遮住清冷的圆月,缄默的黑黝黝大军仿佛魔怔一般,为女子让开一条路来。

无数双眼睛注视女子走出去十几步远,最后是族长身边的那个小喽啰先反应过来,御马便要追上去:“愣着干嘛,美人要跑了啊!”

而后无比狗腿地低头哈腰朝族长道:“萨达木族长,小的这就将人给你绑回来。”

虎背熊腰的男子跨坐在汗血宝马上,眼眸微眯,面部表情已经不善,显然是微恼了,应了声:“嗯。”

铁甲队伍朝女子围过去,便像一群大灰狼围捕一只小白兔般,最后甚至是逗弄般紧跟着走得颤颤巍巍的女子,将她团团包抄,又戏耍似的隔着三米远,但她走一步,无数战马便会前进一步。

双方便这样猫捉老鼠一样,诡异地僵持了数百米,最后是那族长再也憋不住气,策马奔腾,瞬间来到女子身后,而后那族长伸手一捞,精准地环抱住女子腰腹,将之带到马背上搂在怀里。

而那死去多时的男子,自然是滚落在地,不仅如此,尸身还被族长脚下战马狠狠踩了两脚。

两人对坐,扳过族长一手扯缰绳,一手狠狠扳过女子单薄的肩膀,四目相对,距离极近,胡人族长对上那张毫无瑕疵却眸光空洞迷茫的脸,突兀纵声一笑。

“哈哈哈哈哈……呃!”

那笑声只有一半,剩下一半卡在喉咙,却是女子扬起了手,左手一只金步摇的长簪刺入那族长心口,狠狠扎入了心脏。

眼见马背上的男子死不瞑目地坠马,身侧紧跟的三千铁骑个个震乱,暴动,瞬间就红了眼,无数人,无数寒光泠泠的兵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封住女子四面八方所有生路!

无人见其如何动作,再度见时,女子早已消失在原地,唯独留下一匹浑身血窟窿的汗血宝马,嘶鸣倒地。

大漠下,女子素手一翻,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尖利染血的簪子,她的表情空洞如大漠的风,墨玉般的眼侧,眼眶通红,最后不仅是眼眶,甚至那双眼,都泛起妖冶的水红色。

身着厚重却破烂衣裳的女子如风般穿行在重军之中,手中细簪如夺命之刃,每次手起,都如死神镰刀般收割一条灵魂。

无数人甚至只是感觉脖颈一凉,随后低头,却惊诧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已在三米开外,或是心口突兀一痛,眼前便直接抹黑,更有甚者被刺穿额头,鲜血流满眼睛,在地上蜷缩惨叫半天才缓缓死去。

没有一个人的刀刃能够捕捉女子的身形,可是最后她的动作却越来越慢,直到一分钟后,一个六神无主彻底疯狂的骑兵胡乱挥刀,却刚好砍中了女子后背。

而后,那根夺命的细簪飞来,没入那人心口,那最后存活的骑兵从马上摔下来。

细簪带来的伤口过细,闷血堵在身体里,四际血腥气倒不重,只是在苍凉的月光下,茕茕孑立的女子脚步踉跄,一张脸似哭似笑,她的整个后背伤口凌冽骇人,鲜血几乎将她衣裳彻底染红。

在一片尸山里,女子最终找到了男子浑身血窟窿的尸体,但她再也无法半抗起男子了,甚至连拉起都拉不动。

笑声苍凉,直到此时,顾青鸾才去相信,前世赵弈手中杀孽到底如何而犯。

这么多人……这些人本可以不用去死的,不过却一个个不知死活,在人的底线上反复践踏……

女子再也撑不住了,哪怕她未曾大幅度动用灵力,可此刻犯下的杀孽过深,她骤然弯腰,口中鲜血喷薄而出,而后她无声无息躺倒在男子身侧,一双水红色的眼透过荒漠和头顶繁星,看见人世间无数因果轮回“飞出”,最后那些黑线缠绕上她浑身。

在冰冷咯人的沙砾上躺到,女子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无,她最终却颤抖着摸到了身侧男子的手,与那双宽厚粗粝,带着厚茧的手十指相扣,终于满足了,咧了咧唇角。

那唇角的弧度却很是让人心酸。

顾青鸾在心底暗示自己,她没有很难过,没有很悲伤,这不过是一次普普通通的轮回,而这人碰巧死在了她面前而已。

可无论她如何自欺欺人,头顶浩淼的星空却似缓缓浮现一个男子的骤然回首。

在葳蕤灯火深处,那个帝王为她买了一个灯笼,正在为一串买给她的糖葫芦付钱,听她呼唤,骤然回过头来。

无数红灯笼组成的海洋下,那双眼温柔得比夜色更醉人。

蓦然回首,一秒沉沦。

“云绛……”女子叫出来的嗓音嘶哑破碎,几乎已成气音,最后,消弥在大漠的狂风中。

·

三十七年后,域北,巫疆——

一个巫蛊村落一夜之间被江湖人士连根拔起,里面无论男女老少,皆被斩于刀下,无人生还。

夜色最深处,有寒雪。

村外那片竹林如今成了埋骨的乱葬之地,无数被抓来的村子里的人被杀害后,就抛尸在那里。

一天一夜的清洗,村落里阡陌小径上亦是鲜血淋漓,最后,有侠客仔仔细细巡视了整个村落,满意地离去。

一把火烧红了整个西天的夜。

衣衫单薄的女子气质干净,连夜赶来,却还是迟了一步,她在火光冲天的村门外几乎站不住,整个人摇摇欲坠。

可最后,她仍咬牙,冲入了那片火海中!

火海边缘,倒是未波及那片竹林,女子行过无数熊熊燃烧的房屋,脸上都弄得满是灰,最后一间间房屋检查过来,绝望地想离去。

路过竹林时,浓烟滚滚,女子以袖掩面,脚步匆匆,在一处石坡上歇脚时,却感觉自己的裤腿被人轻轻扯了扯。

女子皱眉,低下头去看,却发现在遍地横尸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一具尸首下,那是个小孩,小得连一具成年人尸首都能盖住的小孩。

扯她裤脚的正是那小孩的手。

“呜……救……救我……”

女子轻触那小孩的额头,与那熟稔的魂魄相接触,眼眶一热,几乎是瞬间要落下泪来。

她把小孩捞进怀中,很小的一只,脸上还有婴儿肥,眼睛又大又圆,不过此刻焉巴巴地合着,粉嫩的双唇失去色泽,一片惨白。

顾青鸾搂住小孩的腰,才发现其小腹一片血泽,应该是被人随意捅了一刀,万幸,还没有死去。

这一次,她终于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