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山川交汇之处,有一座残破的古寺,周围群山青翠,时执惊蛰,雨水润泽,万山遍野都被染成碧色。
古寺旁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沿着古寺一路往上走,入苍茫大山,白云深处有人家。
“小黑你给我站住,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清晨薄雾蒙蒙,一个女声惊动树上晨鸟,透过山林。
山林间原有一座古刹,此刻却被人翻新另作居所用,在庭院前,手握荆条的女子撵着一个玄衣衫的小孩,小孩大概五六岁,头发乱如鸡窝,脸上还有打碎的蛋液,台阶上,庭院里还立着五六个高矮各异的矮冬瓜,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师父,别打脸,别打脸啊啊啊!”
两人在庭院里追得团团转,小孩最后一头扎进堆满茅草的鸡窝,吓出里面一只正在抱窝的老母鸡,芦花鸡一边“咯咯咯~”一边吓得扑翅膀飞起,抖落一身的草屑。
女子荆钗布裙,身着粗白布衣裳,此刻追累了,在茅草棚外弯腰歇气,清丽的一张脸上因为怒火而扭曲,她大喝道:“你出不出来!”
“我不出来!”稚嫩的童声颤颤巍巍地响起。
“你就是不敢出来!”
“我......没错我就是不敢......”不多时,那个小嗓音还哭了起来,“师父你这么凶,以后谁还敢娶你......”
顾青鸾:“......”气成河豚。
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对峙了起码一刻钟,最后以顾青鸾不敢进入那容易“踩雷”的鸡圈而告败。
女子气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回来主厅,坐在木椅上时还是气不过,双手握成拳头,狠狠在茶几上砸了一下。
然后女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睁大眼偏头去看茶几,才发现茶几中央直接裂了个缝。
还好还好,没有成洞,女子抚了抚胸口,大舒一口气,适逢手侧有人献茶,她端过来就喝。
“师父,小黑是什么地方又惹到您了么?”
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耳畔传来一个介于孩童的软糯和少年的清冽的嗓音。
女子偏头,眼睛亮了一下,她放下茶具,笑眯眯地开口:“对啊。”
立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岁的男童,身着一袭青衫,头发用布条在脑后整整齐齐扎成一个小包,小脸干净,双眸清澈,背挺得笔直。
女子伸出手去,双手恣意揉捏那张还带婴儿肥的脸,幽幽叹息:“还是我们的云朵朵最贴心,最可爱,也最懂事。”
小男孩皱了皱眉,小脸严肃地纠正她:“是云朵。”
“云朵朵,乖~”女子最后放下手,还摸了把男孩的头顶。
小孩脸上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既然回来了,那就一起用早膳吧。”女子大手一挥,庭院里玩闹的一群高矮胖瘦各异的小孩纷纷朝东厅涌,在厅内的活水里洗干净小手,最后围着一张大木桌坐下,一双双黑黝黝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顾青鸾。
“师父,我们今天吃什么呀?”一个用红布扎着三个小髻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开口,她约莫才三四岁,身高还不及木桌高,是被云朵抱着放到椅子上的。
顾青鸾去后厨抬出来一个大笼屉,“啪——”地一下放到木桌上,双手撑在木桌上,笑眯眯地道:“猜?”
她旁边坐着的一个小男孩偷偷掀了笼屉的白布,咋咋呼呼地开口:“是白面馒头!”
四周顿时哀嚎:“又是馒头!”
“都吃了一个月的馒头了,我不想吃馒头了......”
“呜呜呜,师父,再吃下去,我的脸就要胖成白面馒头了......”
顾青鸾:呵,怎么,还不乐意?
白布被身侧一直沉默做事的云朵掀开,果不其然,是馒头。
在顾青鸾没有看见的地方,小男孩眼里也一闪而过一丝嫌弃,但很快,他把馒头一个个分了下去,最后男孩第一个带头啃起了馒头。
顾青鸾回过头来,欣慰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看吧,还是云朵朵最乖,你们学着点啊。”
小男孩被哽到了,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望了朝他笑得温柔的女子,最后终于开口:“师父,我下山的时候还买了几份羊奶,热在锅里。”
“去拿,正好给你们补充点营养。”女子笑眯眯道。
小孩拿着啃了一半的馒头,飞速溜了。
“从今天开始,为了让你们都长高点,每星期都喝一次羊奶啊,不准偷偷倒掉,要是让我逮住谁敢偷偷倒掉不喝......”女子正训着话,余光瞄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自桌子下伸出一只手,就要去够桌尾盘子上那个馒头。
那双手小小黑黑的,和它主人的脸一般颜色,在一众被养得白白嫩嫩的小团子中央,鲜明极了。
顾青鸾骤然弯下身,与桌子下那个蹲着的小男孩四目相对,小男孩小脸上顿时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是却把手里的馒头拼命往嘴里塞,然后,连滚带爬往屋外跑。
“王小黑,反了你了!今天你不许用早膳,不给我洗干净了,连午膳也别想了!”
“下次再让我逮到你去鸡窝玩,以后你就和那些鸡一起睡鸡窝吧!”女子抄起旁边角落的扫把就撵了出去!
门外传来小男孩倔强的声音:“睡就睡,以前又不是没有睡过!”
云朵去取了装羊奶的铁罐回来,又拿了八个小碗,给每个碗舀了一勺煮好的羊奶,身侧一个稍微年长的小女孩帮他分发下去。
“发生什么了?”云朵回头,首位的女子已经不见,徒留院子外一个骂骂咧咧的女声。
不一会,门外传来一个带着哭声又不服输的嗓音,那嗓音丑丑的,却又莫名喜感:“师父你能不能不打脸了,你再打,你再打......我真的要哭了。”
云朵:“......”他知道什么事了。
一个小孩倒是举着手里馒头,侧过头来好奇道:“大师兄,你这么快就吃完了啊?”
小男孩舀羊奶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最后他沉声道:“对。”
“真不愧是大师兄,做什么都比其他人快。”那个小孩目露羡慕,而后又大口咬了手里的馒头,试图“跟紧”大师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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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照例是这群小兔崽子“练功”的时候。
女子窝在太师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书,舒舒服服地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而在她面前,七个高矮不同的小团子排成三排,排首那个自然便是云朵。
排首的小男孩打了一套拳法,扎紧袖口的手如穿龙游凤,猎猎生风,足下章法亦十分精妙,甚至有一招凌空,最后小男孩打得鬓角微湿,双手合礼,这才算完。
后面规规矩矩站好的小孩们双眼都瞪大了,排首用红布扎了小啾的小小只带头鼓起掌来。
打完拳的小男孩保持着半鞠躬的合礼姿势不动,表情沉稳,丝毫未因后面那些鼓掌而居功自傲:“师父,可以么?”
女子的手伸了出来,其余手指弯曲闭合,圈起食指和大拇指,表示:“也就比稀烂的上次好了......这么一丁点吧。”
面前合礼的小男孩沉稳的表情崩塌了一瞬间,但是很快又恢复。
他道:“好的,师父,我继续练。”
“哎哎哎,”太师椅上躺倒的女子坐起身,脸上书页滑倒,被她接住放在旁边,“你今日先继续教他们,晚上我再教你一套新的。”
“师父,我也想学新的......”一个小胖墩颤颤巍巍举手。
“今天谁能把这套拳完整地打下来,只要能流畅不断地打下来,不必动作标准,我今天晚上就教谁新的。”女子怀里捧着那本书,太师椅在地上前后微晃,阳光跃进她微笑的一双眼。
小胖墩默默把举起来的手放了下去。
最后是那个被迫洗澡整理仪表的小黑猴和那个年长点的小女孩站了出来,能站出来的果然还是很有自信,一套拳法都连贯地打了出来。
不过那小黑猴打到收尾,坐在太师椅中的女子陡然起身,封了他头顶灵会穴,最后开口:“停下来!”声音不知不觉就凌冽了起来。
可怜那小黑猴捂着被爆栗的头,委委屈屈道:“师父,我哪里做错了吗?”
顾青鸾立在砂石铺的地面上,后知后觉,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没什么,我晚上再教你们三个新的,”最后对着那小黑猴道:“王小黑,你今天就放假吧,不用跟着练了。”
“为什么?”王小黑也知道自己动作还有很多错误,此刻以为是自己太差劲了,加上早上惹到了师父,导致师父还在生自己的气,一时委屈得都要哭出来,眼泪花都在眼眶里转,“师父你针对我。”
说着说着,实在是委屈得不行,他还“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顾青鸾扶额,一时脑袋里一片乱麻,她嘱咐云朵带着其他人好好练,而后按着王小黑的肩头,把人连拉带扯,一连拉到了屋外很远很远处的山林里去。
眼看路越走越偏,小黑猴再也不肯往前走了,抱着一棵歪脖子树,终于号啕大哭:“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一会一定乖乖听你话,你喊我三天洗一次澡,我绝对不拖到五天才洗,我再也不敢偷摸鸡蛋来吃,再也不把菜园子里的菜苗拔起来再种回去,再也不把毛毛虫放在你被窝里去了......”
“呜呜呜,我求求你了,师父,不要把我丢掉.......”
顾青鸾满脸阴黑,难以置信地开口:“原来我每种菜必死,鸡窝鸡蛋不翼而飞之谜,一到春天就招毛毛虫.......全是你小子搞得鬼?!”
小黑猴抱着歪脖子树,哭得脸上衣领一把鼻涕一把泪,微微点了点头。
顾青鸾给气笑了:“本来不想丢掉你的,看来还真的......”出语已经是恐吓。
下一秒,那小黑猴就从树干窜下来,最后抱着女子的裤腿,一张又瘦又黑的小脸挨着顾青鸾的衣摆,把鼻涕和泪全部揩在上面,哭得比谁都大声:“师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改过是非,我一定重新做人,再也不偷鸡摸狗,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呜呜呜......”
“不要丢掉我......师父......”
顾青鸾满脸嫌弃地甩了下腿,这小孩却跟狗皮膏药一般,黏上了就甩不掉,最后隔着层布料,她都能感觉到温热的眼泪和某些黏糊糊的玩意,她也绝望了:“我不丢掉你,真的,我和你保证。”
“真的?”小孩几乎是瞬间就抬起头,被泪水洗刷的眼睛黑黝黝,亮晶晶的,“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你先下来......好不好?为师求你了......”
小孩瞬间就放下手,胡乱用衣袖擦了把眼泪,顾青鸾见其刹那变成一只朝自己摇尾巴的哈巴狗,一时头疼,感觉自己方才被激起的怜爱之情全部喂了狗。
这小子根本油盐不进啊!
算了,谁让她捡了这大大小小一屋子的小孩了,那几个小的已经在往熊孩子方向发展了,还好有云朵带着,只是跃跃欲试,没有如这个——顾青鸾瞄了眼眼前这个仰着小脸,朝她笑得如怒放的太阳花般的小孩。
其他好歹是从婴幼儿时期就被自己捡回来的,这个是五六岁捡回来的,皮破天的性格定型了,她努力纠正了,没得改。
女子叹了口气,道:“我不让你继续练,是有原因的。”
“你不适合练那些东西。”
女子这句严肃的话一出,小孩眼里立即包了包泪:“师父,是我......是我天资太差了吗?”
顾青鸾又头疼了:“也不是。”
“那是什么?”小孩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配合委屈又故作坚强的小眼神。
让顾青鸾直感觉,她今天若是不说清楚,这小孩回去能给她抑郁一个月。
她绝望开口:“因为你天资不错,不适合练这些拳脚功夫。”
“你有仙缘,跟我修仙吧。”
小孩嘴里忍不住“噗嗤”一声,见顾青鸾盯着自己看,他陡然捂住嘴,表情慌张。
四目相对片刻,小孩大无畏地开了口:“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仙人?都是骗人的,师父,你就别逗我了。”
顾青鸾“啧”了一声,随手折断身侧一根树枝,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外一挥舞——
浅碧色灵力附在木棍上,化为一道凌冽的剑气,而后剑气出,方圆百米的古木刷拉拉被拦腰截断,“轰拉拉——”的声音顿出,而后是令人牙酸的巨木弯折的声音,漫天绿叶飞旋着下落,小孩被这场景吓得一跳,飞速抱住自己头,蹲下来捂着眼,吓得瑟瑟发抖。
但是隔了十几秒,四际只有一片树叶飞旋着落到了他头上,小孩悄悄抬起眼,正对上女子那双满是嫌弃的眼睛:“胆小鬼。”
“今天不练功是不是就嫌没事做了?就这些木材,挑你能搬得动的,今天日落之前给我把柴房填满。”话罢,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还没走几步,女子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个嗓音由远而近,带来奔跑时的风声:“师父,你没事吧?师父——”
——是云朵。
最后顾青鸾任由一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孩搀着手,一步三腿软地回去歇着了。
为什么,特么的,顾青鸾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能大规模动用灵力,更何况她先前还屠杀了那一只胡人骑兵,已在人间犯下因果报应。
此时当真是迎风咳血,“无比娇弱”。
“师父你怎么了?王小黑又怎么惹你生气了?”小男孩搀着她的手,几次都感觉她的脚步趔趄,差一点倒地,此时一双眼里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顾青鸾摇摇头,“没什么,是我自己。”
是她自己又蠢了,蠢哭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