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正常？”
按住顾青鸾肩膀的手干净白皙,十指修长,即便这话让她心底翻起惊涛骇浪，但至少表面上，女子表情依旧不动声色，笑意柔和：“莫姐姐这是……喝醉了嘛？”
“倘若这只是个幻境，在虚无的幻境中喝醉了，那么这个人，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呢？”
晚风鼓起袖摆，月华满袖，女子立在月下的池塘轩榭,冷冷地回望,这给顾青鸾莫大的压力,仿佛那只手不只是简简单单搭在自己肩膀上,而是将她整个人压制。
女子却在下一秒收了目光,痛苦地捂住额头,而女子额心的莲印竟在下一秒化成斑斑金光，从她指缝溜走，最后化作满池绽放的金色莲花。
失了那枚莲印，女子因醉酒而绯红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
而顾青鸾额间的造物烙印竟也在瞬间变得滚烫,她不知道那个印记会不会浮现出皮肤，只是感觉什么东西……快要破土而出。
莫笑旌……到底有没有看破自己的幻境呢？
华裳的女子松开了按住她肩膀的手，顾青鸾感觉身上重压一松，再才见女子扒着雕花的栏杆略一俯身,白皙修长的手指沾到池塘的流水，捞起一朵金色莲花。
在下一秒，那朵巴掌大小的莲花幻化成一盏莲形的灯，顾青鸾定睛一看，满池剩下的莲花却在女子捞起那一朵时，瞬间枯萎。
女子将莲灯塞到她手中，大跨步在前带路：“走吧，绒绒。”
顾青鸾提着那造型别致的莲灯，仍旧有些迷茫，但是也跟了上去。
幻境是根据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而幻化，就像人的梦境一样荒唐，所以里面出现断层，诡异莫测之景，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而先前那场筵席之所以“正常”，却是因为五人齐聚，所有思维在虚空中交汇，补足了逻辑，才能表面祥和。
“莫姐姐，你难道不怕……我会害你么？”步离月华满照的池塘，四际的黑暗越来越浓重，提着灯，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五米之内的情景，这种感觉很奇特，就像是在漫天大雾中行路。
顾青鸾不知道云绛会在这幻想中的神域遇见什么，但这幻境是她一手创造，而后欺瞒过三位尊者补足逻辑与地形，该是没什么危险，这又才放下心来。
“如果你是真正的绒绒，你不会伤我，如果你只是一个虚假的幻象，你又有何德何能，有自信伤我？”
引路的女子略一回首，唇角似乎微微扬了扬。
顾青鸾：好有道理……
不过目前为止，看来莫笑旌也没有彻底弄清状况，她就更放心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可能会是假象？”顾青鸾好奇地问。
做梦的人往往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很多时候却无法挣脱梦境，说的便是这个情况吧。
“之前我们问你吾神去哪儿了，你答不上来。”
女子头也不回地答到，未几，黑暗中却陡然出现无数虚幻的身影，状若沉入漆黑的海底，身侧无数未知生物游曳，顾青鸾看见眼前女子收了折扇，冰冷锋利的扇骨在空气中挥舞出猎猎风声，黑暗中刹那传来无数尖啸的惊叫！
“吾神不在，我应该……”知道么？……顾青鸾感到莫名其妙，如是心想，却突兀怔住了。
一个造物，是不应该知道神灵的踪影的，但时间太过久远，她几乎要忘了，那个遥远的神灵曾给予她多大的殊荣。
在这座神宫，她是普通的，却又格外特殊。
那么……这样的私宴，吾神未能及时赶到，会怎么做呢？
——祂会告知她，而后让她代为传达。
神灵高高在上，生性孤冷，哪怕四尊由祂教导，可祂却也永远不会因这“教导”，产生其余情绪——先前在神域面对受伤的殷苻，便能见其疏离。
所以，又遑论在这筵席上，如此平易近人地“解释理由”？
风起，卷起女子素淡衣衫，她纤手握着莲灯，在寒风缓缓行路，五步之外，一片浓黑，一个窈窕身影擦着光与暗的边缘，手中折扇寒光凛凛，将近身的无数鬼魅斩杀。
“哦哈哈哈哈哈哈，汝同意了么？”
每个鬼魅被斩杀时都传来尖利的叫声，似夜枭行过，此时一个声音从虚空传来，嗓音扭曲，音调奇诡。
“什么东西？！”顾青鸾被那惊叫吓得一抖，提着莲灯的手已经按耐不住，一团灵火在她指尖燃烧，而后被她狠狠扔了出去！
那一瞬间却似火上浇油，灵火反而助长那浓厚黑暗，莲灯的灯芯颤抖了一瞬间，五步的光明被压缩到三步，而消失在阴影处的女子回首惊呼：“绒绒！你提着灯就好，不要用灵力！”
这浓厚的黑暗，不仅不惧灵力攻击，竟还吞噬灵力？！
“祭品……多么新鲜的祭品啊……汝等都是……献给……的祭品……”
那虚空中的声音呕哑嘲哳，似曾相识，却带着迷幻心灵的效果，那瞬间的惊惧竟让她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她这才想起，自己只是一个“观察者”。
她是来观察这一切的，而不是参与，这一次，顾青鸾按兵不动。
折扇在黑暗中沉浮，那些鬼魅般的生灵一经斩杀，便掉落在地，化为漆黑的灰烬，被风一吹，就散了。
在所有尖啸叫声都散尽时，顾青鸾突兀听见了一种沉闷的巨响，那声音似海底发生了地震，来势汹汹，素衣的女子终于停住了脚步。
在她身前，一直沉浮在光与暗边缘的女子终于在灯光中伫立，背影纤长，她华美的发髻因打斗而凌乱，满头琳琅珠翠此刻只剩下几朵白色簪花，广袖扯破，虽然称不上衣衫褴褛，但华裳早被黑暗中伸出的无数利爪勾破，背影凄凉。
最后莲灯的光终于被泯灭，不是黑暗，也不是风，而是一场洪水，一场汹涌滔天的洪水，高如巨峰，迎面扑打下来，一瞬间便浇灭了那燃烧的灯芯，冰冷的水扑面，四际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异心者，当诛之。”
水灌进耳膜，朦朦胧胧听不清声音，但这句冰冷的话似乎在耳畔炸开，带着无上威压，若非顾青鸾早知道这只是个由人心底恐惧与幻想虚化的幻境，她还以为……这句话是神灵的审判。
眼前似乎游过去一个生灵，顾青鸾在水里划动，仰头可见头顶幽蓝色的天光，而那光芒越来越黯淡，最后气泡遮住视线，似乎是自己正在急剧下沉！
偶有这样一个时刻，顾青鸾抬首，震惊地发现头顶游过未知生灵，那生灵身形巨大，在水中游曳时几乎遮天蔽日，那个生灵有时挨得她很近，近到顾青鸾可以看见它片片大如成人的银白鳞片，水波在鳞片上划过，有时又离得她很远，远到顾青鸾只能看见水中一个不断弯曲的黑影——
而后那黑影越来越远，似乎朝往水底，顾青鸾一咬牙，跟了上去。
那是一条龙，一条通身银白，威风凛凛的巨龙，龙首镶嵌了一对白金色巨眸，状若深海浮冰，龙身修长优美，四爪尖利有力，它在水底游曳时，仿佛跳起了未知的舞蹈，当它抬起高傲的头颅与顾青鸾对视时，恍惚间顾青鸾似乎还能看见它眼中哀戚。
在一片黑暗中，顾青鸾看见了沉没于海底的神域，不过现在，那座浮空城早已零散成碎片，而那巨龙用尾巴圈起一枚“碎片”，似乎想将那“碎片”拖向头顶青天，最后，却失败了。
巨龙在海底搅起无数气泡，它将自己盘绕成一个圈，圈住大部分神域碎片，顾青鸾隔得很远，却能看见一蓬蓬血花在巨龙华美的银色鳞片上绽开，最后连那鳞片都开始大片大片掉落，每一片都连带着迅速灰败的□□。
——这条银龙，是莫姐姐。
神域沉没于无妄海的情景，距今已数万年，那是太过久远的东西了，久远到很多次顾青鸾在青芜宫梦回，都快记不得神域的确切模样，只记得月下玉宇琼楼的模糊剪影，或是断断续续的片段。
这倒是第一次，在别人的“梦境”中得见。
她竟没有发现……她竟没有发现，当年神域沉没于无妄海，莫姐姐也会如此伤心。
那种悲伤如影随形，似流水一般沁入浑身，让顾青鸾都忍不住颤抖，眼前因绝望而疯狂的巨龙似乎变成了一只青色鸾鸟，此情此景在她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何等熟悉！
海域动荡，亿万吨海水被搅得宛如沸腾，身侧横波动乱，顾青鸾勉力维持自己不被那些海水冲走，看见巨龙眼中的悲戚越来越重，最后甚至压过了它眼中的光芒！
“莫笑旌！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是早已过去几十万年的虚影！”
终于，她忍不住大喊，可在那被灵力包裹的声音脱口而出时，顾青鸾感觉自己身后伸来一只胳膊，她的嘴随即被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捂住。
顾青鸾惊诧回首，正对上男子平静的玄色眼眸，里面万籁俱寂，晃眼间她仿佛看见了那个无喜无悲的神灵。
“这里危险，我带你离开。”
未等顾青鸾同意，男子却是自顾拉了她的手就走，眼前一切旋即如烟散去，不过三秒钟，顾青鸾就站到了一片晴空下的道路上，身上被水打湿的衣服也瞬间干燥。
下一秒，一双手从腋窝下伸出，最后环扣住自己腰腹，顾青鸾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重量，偏头时却被男子偷亲了脸颊，当即羞赧：“你干什么！”
“没什么，”男子眸色深重，在顾青鸾看不见的地方，神色莫测，顾青鸾几乎要被这人抱的力度锢得喘不过气来时，男子陡然松开了她：“在这里不要乱跑，我找不到你，会很担心。”
“为什么担心……我有事在身，又不是乱跑。”顾青鸾的话音越来越小。
一双手将她身体扳过来，四目相对，顾青鸾被一双玄眸盯住，感觉自己就像被猛兽盯住的猎物，内心惶惶。
男子却只是微笑：“譬如某次你一走六十年，直到我老死宫中，也未曾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都在透露更多和写得隐秘之中纠结得快要精分了QAQ
谢谢阿慕小天使的地雷吖，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