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坐在地上的女子终于起身,而后她看见云绛眼睫颤动了一瞬，不禁心下哑然失笑，这人是害怕自己不信任他么？
“我说……不用蒙眼睛，”她恢复了一会儿情绪，继而道：“反正要想在何处停下，我都可以开口。”
一只手朝她伸出，顾青鸾轻轻搭上去自己的手，反被男子紧紧握住。
除去那蔓延至高空的灰黑云雾，整片幻境中的神域逼真得有如现实，甚至顾青鸾把手搭上白玉栏杆,都能感到指尖擦过的温凉。
沿着中轴线往前走,记忆中高踞在一千级台阶之上的神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座白色巨塔,高处云雾缭绕,几欲与青天试比高。
可当真的站到了白塔前,顾青鸾又有些胆怯。
“阿鸾？”身侧男子见她停下，旋即回首看她。
“走吧。”顾青鸾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脑海里那些胆怯与莫名的恐惧摇出去。
白塔没有入口，但当顾青鸾把手放在莹莹发光的塔身上时,手却径直贯穿了墙壁，她也就放心地向前，视线里的光先是一亮，随即便暗淡下去。
四际空间一片漆黑,唯有一条雪白阶梯是这空间里的唯一异色，素衣的女子站在阶梯的第一级，突兀浑身颤抖，因为在进入这个空间的那一瞬间，那双牵住她的手——消失了。
顾青鸾回头，身后的空间似一片深渊，深不见底，她的四际空无一人。
“云绛！”女子在漆黑空间里焦急大喊，可最后，连那声音也被吞没，一丝回音都未曾传来。
顾青鸾一咬牙，提起裙边往前走，雪白的阶梯一级又一级浮现，与此同时的是阶梯两侧无数飞快闪现的旧忆，那些记忆断层被雾气围裹，如七彩气泡般漂浮在她身侧。
偶有一个时刻，顾青鸾伸手触到了一个气泡，一个画面立即在她眼前铺展——
神域本四季如春，此时却极为罕见地下了场雪，学堂里，一个扎着双丫髻，看上去才六七岁的小女孩裹着火红的小棉袄，坐在专门定制的小桌子小椅子前，手握一根细笔，表情专注，眼神坚定，正奋笔疾书。
写了一会儿，她头也不回地催身旁的青年：“殷苻哥哥你抄完了没有？抄完了赶紧的，快把云争寒的灵符作业递给我啊！”
身旁人不答，倒是自她开口的第一秒便扯她衣袖，可惜小女孩穿得多，又急着赶作业，置若罔闻。
下一秒，一卷灵书在被人轻轻置于她桌上。
小女孩右手画着鬼画符，左手腾出来翻那书，翻了几页，却看见这根本不是什么“作业”，而是晦涩难懂的古籍，当即炸毛侧身：“吾神快来了，殷哥哥你搞什么啊，要没时间了啊！”
转头一刹那，小女孩飞扬跋扈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与那双璀璨的金眸四目相对时，她“蹭——”地一下起身，然后抱起自己的作业和书籍，一声不吭地走到学堂最后站着，而后把小脸垂着，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模样。
一番操作猛如虎，一看就是经常干。
——势必要赶在神灵开口处罚前积极认错，表现良好。
路过殷苻时，两人还用眼神激烈“交流”，一个扯了扯嘴角，微笑，一个瘪嘴，委屈至极，最后双双叹气。
“顾青鸾，”神灵唤出她的名字，嗓音中难得带有种无可奈何，“灵符课甚为重要，为日后修习灵术的根基，汝到底是哪里没有懂？”
被叫住名字的那一瞬间，小女孩浑身都僵硬了，刚怯生生准备开口，却又闻神灵轻言：“如实说来，吾知话语真假。”
最后，扎着两个发髻的小女孩把眼睛一闭，破罐子摔破：“哪里都没有懂......”
试探性睁开一只眼睛时，却与神灵那双金眸遥遥相望，小女孩睁开圆滚滚的眼睛，委委屈屈解释道：“吾神，这些灵符实在是太难了，个个如鬼画符一样，要我背一个两个还可以，背成百上千个......我怎么背也背不下来。”
说到最后，想起前几日晚上挑灯夜战也只画出几十个，小女孩委屈到眼眶里都是打着转的泪花。
“罢了。”
白衣的神灵望着乖乖站在最后的小女孩，金眸温和，雪白睫羽半敛：“午后汝来芃华宫，吾亲自教导。”
最后，神灵把眸光转向玄衣坐的规整的青年：“殷苻亦来。”
青年的右手隐藏在书桌下，手中握着那作业，正欲将之交还旁边的云争寒，此刻闻神灵点名，整个人一颤，手中作业“啪嗒”掉在地上。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而早早做完作业的莫笑旌更是毫不客气地掩唇轻笑。
只有身着白衣的少年面无表情，弯下腰，一脸淡定地捡起地上的作业，而后将本子倾斜一个角度，看见上面细小到微不可见的尘土时，眼眸一震，眉头紧皱，最后动用了一个清洁术，才终于满意地舒展表情。
记忆气泡破碎的那一刹那，顾青鸾刚想撤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却是在顷刻间，隔着一整片记忆长河，对上了那双璀璨得宛如光明的眼睛！
她心下大震，怀疑自己看错了。
记忆画面一寸寸消失，学堂内的一切散去，小女孩欢快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吾神？您在看什么吖？看得这么专心？”
白衣神灵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在祂转身的那一瞬间，记忆画面彻底破碎。
顾青鸾继续往前走，每当她踩上一级台阶，身体不小心触碰到那些如深海水母般悬浮的记忆球时，记忆画面便会在她视线范围内，在遥远的漆黑空间里展开，而她只是稍微一看，便撤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而随着她的脚步，无数画面飞速出现又飞速消失，直到——顾青鸾手边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记忆球。
她脚步往后退，上一级台阶里的记忆球尽头，青色鸾鸟化出原型，面朝无边无际的大海展开双翼，悲鸣盘旋。
于是她懂了，这个记忆点是神域坠入无妄海后，她醒来时。
手触上那灰色的记忆球，轰轰烈烈宛如实质般的悲恸几乎是一瞬间便袭上心头，此次的记忆画面不若如外人一般观看，倒像要拉她入那画面去一般，顾青鸾赶紧往前走，那种感觉方才消失，但那一瞬间的毫无防备，却已经让她的心灵被狠狠敲击。
以那为分界线，之前的记忆球大多色彩斑斓，鲜活有趣，之后的记忆球却大多是深深浅浅的灰黑色，甚至很多次，顾青鸾甚至看见了“纯黑”的记忆球，不过为数不多。也就三五个。
结合前后的时间推断，她哑然失笑，发现那些黑色的记忆球中，正有她炼化浮沉珠时。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再回忆，她才发现当初那些痛苦也不是那么难熬，时间终会冲淡一切悲欢离合，只要——
她不去触碰。
不去触碰，那些至暗的记忆终有一日会变淡，就像她以为神灵陨落的记忆球会是黑色的，但是也许时间过于久远，那样如同世界毁灭般的痛苦反而变淡，变成灰色。
在长久的灰色海洋里行走，脚下的路都似蒙上一层悲戚的色彩，令心灵压抑，直到某个时刻，终于柳暗花明。
顾青鸾尝试着去触碰第一个彩色的光球，画面铺展，美轮美奂的仙宫在漆黑的四际交汇，月照如霜降，月下无数琼楼玉宇浮现，令顾青鸾微微皱了皱眉。
她有些不记得这段记忆了。
一个孩童的哭声自遥远处传来，哭声宛如失去母兽的幼崽，顾青鸾不知为何，心都揪了一下。
这时眼前画面飞速闪过，奇怪的是，那些记忆画面动起来的时候却是颠三倒四的，就像一个醉酒的乞丐看见的歪歪扭扭的画面，顾青鸾看得眼睛都花了，极为勉强地辨认眼前画面，才发现这是仙界九重天内。
直到最后，所有旋转的画面摆正，画面中五六个粗布奴仆怔了一下，有人开了口：“这位仙子，深夜路过此地为何......”
那人话音还未落，画面中陡然出现一只手，一只纤柔的女子的手，一拳将那个奴仆揍得横飞出去。
随即，画面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最后女子的手夺过倒地的奴仆手中一个琉璃锁，抛在手心玩：“呵，一群......死杂碎，连小孩子的东西也抢啊？”
那话音带着三分迷离，七分沙哑，顾青鸾扶额，她不会听错，这多半是哪次自己醉酒了的记忆，被掩埋在记忆深处，所以记不得了。
画面一转，隔着遥远的时空，站在屋檐下的那个小少年紧抿双唇，眸光幽深，最后朝自己开口：“把东西还给我！”
画面是朝下的，也就是说，那个小孩身高约莫只及女子胸口。
他一双眼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处，照不见月光，醉酒后的女子或许毫无察觉，可顾青鸾却看得心惊，那简直不像是一个小少年能拥有的眼神，其内幽暗、扭曲，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恶念。
“啧，小孩，你的哭声倒还蛮大啊，没想到居然是在假意干嚎，想引人过来？”女子起了捉弄之心，几步上前，“不行，我今天偏要听见你哭，我才把东西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顾青鸾：“想要琉璃锁啊？哭给我听呗~”
幼年云绛（气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