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子那句轻言细语的问话下,顾青鸾只是盯着那只撩起帷幔的手,那只手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仿佛每个指节都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咔擦——”冰雪铸就的大门被推开,发出一声脆响。
顾青鸾偏头去看时,白衣的神灵正推门而入,令她感到惊诧时,神灵竟是方才那位衣衫不整的神灵,而祂背后的空间——是她幼时所见的,一片纯白。
她由此判定,这该是在芃华宫后殿,她竟从未知晓,神灵会在这片空间,藏着一个美人。
——光看那只手和温暖的发色,她便断定,这会是个美人。
原来很多年前被拒绝……不是神灵不耽于小情小爱,而是自一开始,她就输了啊……
可现在,就像幼时那个趴在神灵手心的雨夜,隔着时空羡慕小木屋里那一对“凡间璧人”一般,或许是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珍宝,她对这些往事,实在是没有什么感觉了。
最多有点感慨,同时却是豁然。
原来放下过往,也是如此轻快的一件事。
可是,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啊……
一场风花雪月带来的隐痛,可以在多年以后豁然冰释,但是她这辈子的信仰……在一片黑暗的地域里,女子身后是如迷宫般蜿蜒曲折的道路,她仰起头,就像从深渊凝望光明的小兽,因为见到那一缕阳光,整个人都绷紧,直到某一个尽头,光降临,或者是她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这件事无关风月,关乎信仰。
她诞生之初……信仰光明的归宿。
那个问题要问出来么……一个造物,要经历怎样的绝望,才会对她的造物主,产生这样绝望的质问呢?
“我只是一个……盛装黑暗的容器么?”
最终,那个问题还是问出来了。
她想起近旁男子恰似嘲讽的目光,用无限悲悯的语气告诉她,顾青鸾,你只是神造的一个器物。
正因为你要在世界浩劫之前容纳这个世界最深的恶意,所以从一开始,神灵宠爱你。
别想多了,那不是偏爱,那只是……愧疚。
神灵望过来的金眸罕见地微颤,内里藏着让她心惊胆颤的神色,而后她看见神灵似乎想偏头去看帷幕内一切,但又僵直了一瞬。
直到帷幕内传来一声毫无感情的轻笑:“呵。”
那笑声似乎都在嘲讽她的自作多情。
而在神灵那一瞬间的细微动作中,顾青鸾便懂了,神灵无法说谎,但祂……可以选择不说。
下一瞬,神灵望过来的眼眸凉薄似冰雪,顾青鸾几乎是眼睁睁看着白衣的神灵一挥手,一道纯粹光明的神力迎面击来,而女子浑身僵直,苍白的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可更多的,却是哀莫心死,无动于衷。
即将被命中的前一秒,这个紧急开辟的时空画面,在她眼前碎掉了。
破碎的光斑抚了她一脸,而女子死死闭着眼,感觉到刻骨的寒意从脚底攀附,走过四肢百骸,令她如坠冰窖,最后那寒意刻入心灵,令一颗虔诚的心都彻底冻结。
倘若先前是一直在光明的海洋里行路,那么现在,那些光明却如无边无际阴暗潮湿的浪潮,将她拖入深渊,拖入窒息身亡之地。
女子几乎是跪倒在了黑色阶梯上,她一双如墨玉般的眼瞳睁得大大的,那双眼不再盈润,甚至先前的泪光都被风干,而她现在的眼眸,就好像两颗死去的石头。
“被信仰的神灵否决的滋味如何?你不是……不相信我么?”一只手很是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发顶,最后顺着她的耳鬓滑落,勾起她的下颔,直视那双毫无光亮的眼睛。
这一次,女子甚至忘记了反抗,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外界的一切,她只是静静的在哪里坐着,仿佛风化千年的干尸,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也只会被人嫌弃阴暗腐朽。
“你要相信我啊……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会背叛你,伤害你,如你所见,哪怕神灵。”
那个声音冷冷的,却仿佛海妖一般,话音满是诱蛊:“可是我不会……我没有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是想害你的。”
“哈哈哈哈哈......顾青鸾,独一无二的顾青鸾......我等着你堕落的那一天。”
“我对那一天的到来,拭目以待。”
指尖发力,顾青鸾几乎是在瞬间就如弹簧般蹦起来,而后拼尽全力,狠狠给了眼前的男子一拳!
“满口胡言!”女子的嗓音发颤,因为过度嘶吼,尾音甚至都破了,喉管在一瞬间火辣辣的,但她狞笑着,继而用那沙哑的喉咙,轻言细语道:“害……我?你给我看这些,难道不就是……想让我去死么?”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表情收敛时整个人气质淡雅,仿佛一朵端丽名贵的花,可现在那朵花从根部开始腐朽,而女子抬起来的眼神也愈发凶狠冰凉:“我,偏,不!!!”
当发现她脚步后撤,即将在这黑暗阶梯的迷宫里乱窜时,黑衣男子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女子的手腕,而后将她扯回原地定住。
“所以你在怪我么?”男子笑得温温柔柔,眼底却是酝酿了一场风暴,十分骇人,“宁可在虚幻的美梦中活着,也不要亲眼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这与先前我那三个幻梦中死去的建议有何区别?”
“顾青鸾,你孬种。”
最后男子咧开一个残酷的笑容,一字一句,仿佛施舍道:“信仰碎了也就碎了吧,别忘了,外面还有一个人,正等着你。”
男子加重了“等着”两个字,念及此,兀的一笑。
而他面前几欲疯掉的人确实瞬间安静了下来,而在那一个瞬间,所有干涸的泪水似乎被这句话打湿,刹那,泪如雨下。
是啊……她还有云绛……她还有云绛啊!女子揪住衣袖的指节都因过分用力而青白一片,仿佛她要将指骨挤出血肉,才能缓解一下内心的山崩地裂。
“去吧,”纯黑的空间在眼前打开一条缝,有光明从裂缝里漏进来,洒满女子一身。
她挥开男子擒住自己手腕的手,跌跌撞撞,脚步蹒跚如幼童,却是格外认真的,在朝那光明行走。
而黑衣男子侧身,他知道,她不是为朝那光明而去,而是为扑进阳光下,一个人的怀抱。
一双纯粹黑色的眼眸注视那个人影一寸寸被光线吞没,最后消失,空间里又是一片漆黑。
而透过那些漆黑的壁障,透过无数飞速生长的因果,那双眼最终看见了一条阶梯,一条未来的路。
在那条路上,景色黯然,纯黑的阶梯向上延展,没有尽头,阶梯之上,无数纯黑的光球密密麻麻悬挂,就像寂灭的宇宙,挂满了枯萎的星球。
“哈哈哈哈哈......”在无人的世界里,男子终于狂笑出声,笑到最后,两股清泪顺延双颊流下,他感觉自己胸腔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捂住空空荡荡的胸膛,可惜,那里没有心脏。
“婴......你可悲吗?”
“婴......你可悲吗?”
“你......可悲吗?”
“......”他一声又一声地,重复不断地问自己,似乎这样就能得到一个答案似的,可问到最后,倒像说服了自己一样,边回答,边踉踉跄跄地离开:
“是啊......真可悲啊......”
“真可悲啊……你。”
与神灵一般无二的面容化去,留下的只是一具快要形销骨立的骨架子,那骷髅在似乎永无天日的暗夜里奔走,最终离开这个漆黑的地域。
最后他咆哮着,怒吼着,举起腐蚀见骨的双臂,似乎要撕裂灵魂一般,只为告诉自己:
“她可以和无数人有关联,有故事,可是唯独,不会和一个连因果都没有的人,产生因果!”
“你这样的……不人不鬼的……怪物啊……”
在他面前,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男子最终站在一处河流干涸后的浅滩,眯着眼,注视地狱烈焰从不远处的天际烧过来。
那可焚尽万物的死亡之火,火焰在近他身侧时,却是悉数湮灭。
“可惜了……”
遥远中似乎传来一声哀叹,夕阳西下,晚风习习,凤凰栖内山谷,无数梧桐叶沙沙作响。
·
离开记忆狭间,离开幻梦境时,顾青鸾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霞光将整个九重天的琉璃瓦染得金碧辉煌,她茫然地抬起头,一只寒号鸟划过青天,让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什么呢……
是因为她离开记忆狭间时,发现三尊都不在幻梦境里么?
可是,她发现,莫姐姐给自己的那枚莲印还在。
在斜阳下,身形单薄的女子立在九重天一小块浮空岛上,张开手,掌心一枚金色的莲印栩栩如生,精美绝伦,甚至连伸展的花瓣都细致入微,鲜活得似乎下一瞬就会变成莲花,绽放在她手心。
这是“真实”之力,可以算作龙族的一双眼睛,有一眼望穿“真实”的作用。
在看见那莲印时,顾青鸾心里便油然而生这样的感觉,她愣了下,很快又反应过来,难怪莫姐姐在幻梦境里能那么快清醒。
可是现在……为什么……一只龙,要选择丢弃她的“眼睛”?
浮空岛上只有一颗小小的桂花树,此时女子抬头,见无数金黄的丹桂自树上扑簌簌掉落,砸在她头上,落满她衣袖。
空气中远远有震动天地的声音传来,闷沉,如薄暮时分的空气。
她创造那幻梦境还是盛夏,为什么出来时……便是秋天了呢……
是在那两段“过去”的时空里呆久了吧……女子伸出手来,接住细小的桂花,手心的金黄小花越来越多,她迟疑许久,才低头去嗅了嗅。
很馥郁的花香呢。
一想起那位光风霁月的仙储,女子便不由得淡笑出声,仙界的水土,真是钟灵毓秀。
浩浩荡荡的黑云从天际压过来,甚至欺得那日头都矮了三分,见逃不过,女子也索性不逃了,她最后只是将一捧桂花抛向天地,而后翻身在桂树上折了根枝桠,充当利剑。
那把“剑”最终和迎面而来的太上帝云争寒大战三百回合,也坚持着没有断,直到太上帝手里那把碧蓝长剑折射暮阳,凉薄的剑光射·入黯淡的墨瞳,竟也有了几分光亮。
“莫笑旌死了,\'那个人\'用的,就是这把沉岷剑。”
木条剑与碧蓝长剑相撞,一个全靠灵力维系,一个挥手间便是满溢的剑意,高下立判。
“我与之过招,又夺下这把剑,亲眼所见,那个人,就是你啊。”
白衣仙尊在一片坠落的光线中,冷冷说出这两句话时,“咔嚓——”一声脆响,却是桂树枝桠做的剑断了。
在顾青鸾闭上眼,几乎以为自己会被自己执掌多年的沉岷剑一剑捅穿时,却骤闻耳畔传来凌冽风声,有什么在极速后退,而有什么……正直奔她来。
一个淡漠至极,满是对她厌恶的声音越来越远:“自你炼化浮沉珠后,这世间便再难有东西伤你,如果,那个东西是你自己呢?”
一阵冰凉彻骨的寒意从左胸扩散,女子惊诧地睁开眼,正看见青蓝色的尾羽贯穿自己心脏,而后消失,那力道甚至将她从九重天的云端压得下坠,不断的下坠……
——那是一枚裂空箭,剑尾还是她的翎羽。
那些漂亮至极的,碧翠鲜亮的羽毛,她以为会是在某日,在一个她能想到办法,重回离渊融合原型时所见,却没想到,是在此时此地。
多么要命啊。
金可更加要命的,是当她看见九重天的一处殿宇下,矗立的那个男子。
那个人立在一片斜阳下,维持着拉弓扣弦的动作不变,隐约可见手臂处膨起的肌肉线条,如流线般优美,他半边身体都被夕阳染红,脸色却很平静,甚至……平静得过了头,变得有些冷漠。
哪怕那张脸化作灰,顾青鸾也认得他云绛的身形,怎么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办啊……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你云绛到底是把我看作一个企图毁灭三界的邪恶生灵,还是看成别的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怎么办啊……顾青鸾……你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原谅这个人……你看看那个眼神,再度欺骗一次自己是他失忆了么……
原来……这就是痛啊……
女子麻木不仁的心灵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痛,不知道心里的痛和身上的痛,哪一个来得更猛烈些,可无论哪一个,都挺致命的。
于是她偏头不去看那个方向,但是头顶一片霞光绚烂,火烧云包裹着整个仙宫,漂亮得一塌糊涂。
真漂亮啊……这个世界。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自以为最宠爱自己的神灵将她放逐,甚至不敢亲口承认她只是一个盛装黑暗的容器;她自以为深爱自己的伴侣,却在短短数日内背信弃义……
还有什么呢……这一瞬间,她突兀读懂了那个黑暗神灵凝望她时,眼神中的悲悯。
云端似乎坠落一只雪鸟,最后,那雪鸟落入一片仙与魔的交战区,令无数仙族魔族四退躲避。
大地上列陈了无数死尸,有的穿着仙界洁白的骑装,有的却是魔族的花花绿绿扮相,但无论哪一种,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摆在地上,都已死去多时。
遥远处一个深蓝巨阵散发出惊天光芒,贯通天地,无数魔族从巨阵中出现,当即投入战场,就在此时,魔族大军后方,一头几百米高的魔兽在大地上行走,背上驮着一座华美宫殿,它的脚步每次落地,甚至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深坑。
宫殿内数十高阶魔族,各个坐立不安,连稳居魔尊之位几千几万年的那位魔族,都陪着笑在一旁端茶递水,凶狠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如此谄媚的笑容,只是笑得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业务很不熟练的样子。
某个时刻,远处大地震响,似重锤落地,暗紫眼眸的魔族陡然从支着下颔眯着眼睛昏昏欲睡的状态惊醒,苦兮兮的“魔尊”还没来得及递出茶水,就见那人自原地消失——
而后,横跨上万公里的距离,来到一处似陨石落地的深坑。
当坑底那双蒙尘的墨色眼眸望见来人时,女子气息微弱地笑了笑,“殷苻……哥哥……”
紫眸的魔族从深坑边缘跳下,急匆匆的,也不顾黑黝黝的泥土弄脏他的紫金华服,最后离得近了,顾青鸾先是听见一声叹息,而后,魔族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揽在怀中。
“绒绒……你这又是……何必呢……”
顾青鸾只感觉脸颊一片温热,难过得想要死去。
可她不能啊……为什么不能……她说不清……
可是下一瞬,她脸上的泪便彻底凉了下来。
——因为魔族那双化作利刃的手,笔直朝下,贯穿了她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多说无益,狗头保命(顶锅盖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