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是艳阳天,转眼便是倾盆大雨。殿外的大雨砸下,溅起重重水花。修凌云看见这雨,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和冉轻轻刚定下婚约之时,冉轻轻便很容易害羞。她性格内敛,对感情向来克制,喜怒不形于色。
但有一次,他们在亭子里躲雨,她突发奇想地说要去淋雨。因为从来没淋过雨,想试试被雨淋湿是什么滋味。她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想偷偷去草原上骑马,想偷偷去天舞节跳舞......她是楚君捧在手心里的心肝,修凌云当然不能由着她性子的胡来,万一她受伤了怎么办?
修凌云没有答应她的胡闹,冉轻轻有些失望,一直低着头没说话。
可他现在后悔了。
为什么当初没有答应呢?有他在,她还能受什么伤害?
大殿转角处,鹅黄色裙裾随风飘摇,黑发如墨,肌肤若雪。她面无表情的朝他走来,身后还跟着浑身散发杀戮气息的齐王。
齐国的宫殿俭朴大气,大殿内石柱上的鹰栩栩如生,仿佛要扑闪着翅膀飞出来。修凌云站在鹰嘴下,远远看去,立刻会被鹰琢伤脸颊。然而他神色平静,就好像这世间已经没什么事能让他感到畏惧。
修凌云担忧道:“公主,您还好吗?”
因为有殷华侬,她已经完全放下了过去的事,可在面对修凌云的时候,冉轻轻仍旧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冉轻轻隔着重重珠帘与他相视,嘴角笑意收敛,神色间完全没有了在殷华侬面前时独有的娇软甜美,眉目间甚至带着几分凉薄:“若我说过得不好,你还能为我做些什么?”
修凌云眼中瞬间盛满希望:“臣对公主的心意一直未曾改变,公主又何必再多此一问?若您心甘情愿的留在齐国,臣愿意随侍在您左右,听候差遣。若公主在齐国受到半点委屈,哪怕□□碎骨,臣也要为公主讨回公道。”
冉轻轻被他眼里的虚情假意所激怒,完全忘了身后还有个殷华侬。她缓步上前,鹅黄色的裙摆随风散开,仿若一朵盛开的玉婵:“原来你这么爱我!”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三分讽刺、七分调侃:“既然你愿意为我粉身碎骨,那我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修凌云眼底闪过惊慌,他愣了愣,声音里带着恐惧:“公主,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真是好笑!”冉轻轻笑得讽刺,裙带飘摇,姿容潋滟:“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每次我问你肯不肯为我去死的时候,你都不肯正面回答。这就是你所谓的诚意?修凌云,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信。我敢打赌,若今日我在齐国受难,你一定跑得比谁都快!”
说罢,也不等修凌云反应过来,冉轻轻又靠近了几步,讽刺中夹杂着些许怨气:“你苦苦缠着我,不过是图我公主的身份罢了。或者,你还惦记着点别的。可我和齐王日日同榻而眠,早已是他的人,我将来就算死也会死在齐国。修凌云,无论你想要什么,这辈子都得不到了。我劝你早早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修凌云面色铁青,双手冰冷。奇怪,明明已是春末,这一口凉风灌进嗓子眼里,仍旧能让他感受到彻骨冰凉。
前世的回忆如碎片一般在冉轻轻脑海里不停旋转,她甚至还清楚的记起临死前的疼痛和委屈。
她从来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她喜欢所有温暖的回忆,可那些刻在骨血中的屈辱总是随着修凌云的出现不断涌入她的脑海里,让她意难平,心难静。
“修凌云,我曾信任过你,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冉轻轻说完了这一句,转身,回头拉着殷华侬的手,小声说:“走吧!”
修凌云眼底猩红,泛着血丝,额角青筋狰狞,喉间一股腥甜涌起。
冉轻轻听到动静,侧头去看,只见地上一滩鲜红的血。
修凌云朝她伸出手,微微勾起的嘴角还带着残余的血渍:“轻轻,别再跟我赌气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冉轻轻恍若未闻,拉着殷华侬正要走,却拉不动。她绷着脸,语气不善:“你怎么不走?”
殷华侬眸色阴暗:“此人目无君上,在我齐王宫内大放厥词,对国后心存觊觎,触犯了大齐律法。但他是楚国人,依国后看,此人该如何处置?”
糟糕,这醋精好像要发作了!
怎么办,不想理他。
刚才说了半天,说得喉干舌噪。她渴了,也困了,想回去喝杯水然后睡觉。冉轻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挥挥手:“无用之人,杀之!”
说完这一句,冉轻轻也不管殷华侬走不走,她自己一个人回寝殿了。
黄色纱裙消失在转角后,修凌云缓缓跪在地上,臣服于殷华侬身前:“求王上赐臣一杯毒酒。”
殷华侬黑金色的眸中,光华渐起:“你真愿意为她粉身碎骨吗?”
修凌云抬头,困惑不已。
“如果有一天她有性命堪忧,你会不会拼尽一切去保护她?”
“臣希望有这样的机会。”
“呵,只要孤还活着,你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殷华侬神色一转,眸中的光华褪去,那一抹金色渐渐被越来越浓的黑色所取代。“可是,孤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
殷华侬上前几步,居高临下,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压,他再一次珍重的问:“修凌云,孤可以给你一次悔过的机会。若有一天,孤遇不幸,你愿意用自己性命去护她吗?”
修凌云重重磕头,眉梢展开,眼含笑意:“臣只怕永远等不到那样的机会。”
“你用奴隶语向孤起誓,若你所言为虚,你母亲的灵魂将永远不会被神灵净化。她将如阴暗处的老鼠一般,与肮脏凌乱为伍,被不断欺压侮辱,食不果腹,衣不避寒,直到永生永世!”
齐王怎么会知道的?在奴隶语中,老鼠和奴隶是同一个读音。这个誓言太过狠毒,修凌云脸上现出犹豫。
如果重来一次,他会做对不起冉轻轻的事吗?
修凌云不敢保证。
可他明白,此时此刻,他对冉轻轻的爱是真的。他想,他愿意用誓言约束自己,不让自己犯错。
修凌云咬破手指,将鲜血印在自己的额角和双眼,他缓缓吐出发音曲折的奴隶语。
“东鲁国林梓山下丙未奴隶区癸辰向齐王起誓!”
殷华侬抬手,用奴隶语打断了他的誓言:“向己亥发誓!齐国齐梁山下丁丑奴隶区己亥。”
这一瞬的惊骇,犹如万千根箭矢戳中修凌云的心窝。
他听说过齐王殷华侬是奴隶之子,可他十四岁便领军出战。修凌云以为,他应该是刚出生就被接回了齐王宫,从小受到精心教化,才会从一届奴隶之子成为名动天下的齐王。
可他居然也有奴隶编号?难道他也在奴隶营生活过?难怪他懂奴隶语,还知道老鼠是什么意思。
修凌云抬起手,重新起誓:“东鲁国林梓山下丙未奴隶区癸辰,向齐国齐梁山下丁丑奴隶区己亥起誓。余生,吾将倾进全力保护独孤氏公主冉轻轻,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若违此誓,吾母之灵魂永不被神灵净化。她将如阴暗处的老鼠一般,与肮脏凌乱为伍,受尽欺压辱打,食不果腹,衣不避寒,直至永生永世!”
每个奴隶一生中最敬重的人是母亲,因为奴隶营环境糟糕,刚出生的婴儿存活率很低,几乎一百个婴儿怀里,活下来的只有三四个。在奴隶营中,死婴的尸体甚至可以被奴隶营主制成牲畜口粮。
奴隶们能在世间存活,都离不开母亲的精心呵护。
修凌云只有用母亲发誓,殷华侬才能信他。
“去找魏延,告诉他你是孤提拔的影卫乙,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语罢,殷华侬大步离开,随着那一抹黑色的衣袂消失在转角,修凌云颓坐在地,心中的沮丧犹如天际积压的厚厚黑云。
同样都是奴隶,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与此同时,麟祉宫寝殿中的冉轻轻也在想,同样都是男人,为什么修凌云和殷华侬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冉轻轻可以肯定,虽然他嘴里说得夸张,但如果她不喜欢殷华侬了,殷华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对她放手。
门口传来脚步声,冉轻轻随口问:“他死了吗?”
“没死,但离死也不远了!”殷华侬想到魏延的训练方法,认为修凌云不死也得脱层皮。
冉轻轻点头,不再多问,反正这人死不死都跟她都没太大关系了。
她想到刚才那个问题,眼珠子一转,像要使坏:“假如我真的想离开齐国,你会不会放我走?”
殷华侬眉头一皱,脸色铁青:“为什么想离开齐国?”
干嘛突然变脸,吓得她忍不住抖了一下。
冉轻轻深吸一口气,声音小小的,甜甜的:“我是说,假如!”
殷华侬定定的看着她,摆出一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样子:“没有假如,你就算死了,也得留在齐国。”
他都这么正经了,冉轻轻还能再说什么。
只是说笑而已,干嘛突然变脸?
直到晚上,殷华侬也一直板着脸没跟她说话。
夜里,照旧是殷华侬睡在床下,冉轻轻睡在床上。如果是从前,冉轻轻立刻就钻他怀里去了。然而现在两个人吵架,她拉不下脸去哄他!
这一天太累,即使冉轻轻还生着气,也很快也睡着了。
她睡着后,殷华侬却怎么都睡不着,听着她沉稳的呼吸,心里空荡荡的。她其实并没有那么依赖他吧,离开他以后,她还是能适应的。
过了很久,寂静的宫殿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烛火不知为何突然熄灭,守在殿外的内侍还没来得及更换。
冉轻轻突然醒过来,满室漆黑,只摸到冰冷的床,她身旁没有殷华侬。
一声尖叫过后,殷华侬终于说服:“我在这里。”
听到殷华侬的声音,冉轻轻迅速爬下床,伸手去摸他在哪里,摸到他的手后,才终于平静下来。她委屈巴巴的撅嘴:“坏蛋,我饿了!”
活该,谁让你赌气不用晚膳!殷华侬闭着眼睛不理她,还在生气。
冉轻轻迟疑了片刻,终于拉下脸,窝在他身侧,乖乖将头埋在他肩膀上。
殷华侬原没打算理她,他还在生气的时候,她却能睡得踏实,胸口的憋闷之气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挥散。突然,冉轻轻肚子咕咕噜噜响了,殷华侬没办法再生气,只好搂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坐起来,说:“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的留言我都看到了,谢谢关心!爱你们,无以为报,只能努力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