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府清竹院,焦木残垣,尘灰霭霭。容盛衣袖染尘,眉间冷白,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琉璃,如平静无波的湖泊,只袖下的长指血迹斑斑,轻颤一下。
“……”
庭中寂静,唯有尘灰卷过,落满衣襟。
琉璃虚咳一声,心虚道:“……对不住,夫君。昨夜点了几十盏灯,不小心将你的清竹院给烧了,你院里珍藏的那些宝贝,除我之外,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
容盛眉间微松,喉结滚动一下,语气暗哑道:“……无妨。”
“这也无妨?”
琉璃视线乍明,在触及容盛那淡淡神色后才冷静些许,咳了咳,抿唇心虚笑道:“若是无妨,我有一些事要跟你坦白。”
容盛垂了垂眸,语气微缓道:“说。”
琉璃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他的神色:“我知道苏凝雪来者不善,故而特意提前在灯中放了你的小像。”
“……”
容盛颌了颌首,语气轻缓:“我知道。”
前几日他曾拆开小像,见其所用的红凝纸乃是圣上不久前才赐于容府的贡物。他便知晓这枚小像乃是安琉璃近日所制,而非一直藏在灯中。
“……你知道?”
琉璃些许讶异,思绪微微打断,但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是定了定神道:“去你的书阁偷灯时,我知道你在,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容盛神色未变,却道:“我也知。”
“这你也知?”
琉璃神色震惊,一时错愕道:“你都知道,为何不拆穿我?”
容盛垂了垂眸,长发在侧容拂过,眉峰微敛,薄唇翕动,道:“我甘愿被你骗。”
琉璃一晃,眉间凝敛,久久哽咽无言。
缘来看似冷漠无情的容相国,其实从一开始,便将真心藏在默默之中,只是她不曾察觉,还苦苦去寻能让一盏灯长燃的办法。
行遍万水千山,原来你至始至终都在身旁。
琉璃眼底生涩,仓促地垂下了眸,试图掩去其中的动容。
容盛挑了挑眉,见她沉默郁郁的模样,欲逗她一二,便悠悠问:“怎么……还有何事瞒着我?”
琉璃哽咽着揉了揉眼眸,低声道:“嗯……是有的。”
容盛无奈叹息一声,心中失笑,想着她大抵又是打翻了哪个花瓶,弄丢了哪枝步摇。
谁知琉璃捂了捂腹间,断断续续道:“我好像……”
容盛眉间一凝,垂眸望向她腹间,沉声道:“受伤了?”
琉璃摇摇头,雪容泛红,语气低低道:“不是……”
容盛一顿,神思恍惚间忽然醒悟。他眼眸恍然,薄唇微抿,宛若在梦中,那双伤痕累累的手颤了颤,抬起想要摸一摸琉璃,却又蓦然停顿,满是踟蹰。
那手尘灰与血迹交错,些许脏污。
琉璃抿了抿唇,压抑住哭意,一把扑到他的怀中,埋首在他脖颈间,又哭又笑道:“……不要怕。”
容盛一笑,缓缓回抱住她,紧紧不放。
……
番外
晋元三十七年春,建安的桃花始盛开。
容少羽抱着一盏金莲华灯,立在水波澹澹的小溪旁,任凭春风拂过他的玉冠。
小少年唇红齿白,面若敷粉,乖巧立在水畔旁,惹来无数姑娘家的目光。
琉璃拥着一身鹅黄流仙羽衣,打量了一刻,忽然俯身朝容少羽笑道:“我们小羽真是讨人喜欢呢。”
闻言,容少羽抬眸瞧了瞧她,明睐皓齿地一笑道:“不及娘亲讨人喜欢。”
琉璃闻言心花怒放,一把搂住他,在他软糯的脸颊上亲了亲,感慨道:“我们小羽嘴甜,与你爹那冷漠无情的人半分也不像,一定是像我……”
她促狭一笑,揉着容少羽的脸:“才会这么可爱。”
容少羽任她揉搓,心道自己实在不像娘亲这般嘴毒,却并不揭发琉璃,只是温声道:“娘亲,我们为何要来这里放灯?”
琉璃回了神,将一盏金莲灯缓缓放入水波中,笑道:“因为灯中承载了人的思念,会永久留存于世。等你长大了,有了欢喜的人,便可以与她一起放灯……”
“……”
容少羽思量一瞬,却道:“我喜欢娘亲,长大了也要与娘亲一起放灯。”
琉璃一恍,失笑道:“那怎么行……”
“有何不可?”
容少羽眉间一敛,满是困惑。那皱眉的模样,竟与容盛像了七分。
琉璃一时无言,道:“因为娘亲……”
“……爹!”
容少羽忽然唤道。
容盛不知何时起来到水波旁,轻轻将容少羽拎起,神色淡淡地提在手中。
容少羽还并未察觉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朝容盛欢喜一笑:“我在与娘亲放灯……对了,爹,为何我长大后娘亲不愿意与我一起放灯?”
一只小巧的木盆打上游来,容盛轻轻将容少羽往木盆中一放,任凭他沿着水波荡走,拂了拂袖,淡淡道:“因为她要与我放。”
容少羽:“……”
记忆中,爹一直这么爱着娘亲。
娘亲总是笑,美得不真切,仿佛随时都要化成仙飞走似的。
年幼的容少羽敏锐地这般想。
故而他朝娘亲笑,哄她开心,下意识地将她留下。
就像父亲会为娘亲打伞,会为娘亲画眉,会带着她在碧波荡漾的湖上赏月一般。
看起来冷漠的那一个人,其实爱得更加深刻。
越长越大,与容盛越来越像的容少羽如是想。
知道晋元四十一年冬,大雪纷飞,父亲奉命前去剿匪,回来时身受重伤,险些没熬过去,容少羽才第一次改变想法。
彼时容盛伤重,离心口一寸近的地方中了一箭,昏迷不醒。
琉璃守在他的榻旁,抵着他眉间,呢喃道:“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也不会活。”
换作往日,容盛定会似笑非笑地反驳于她。可这一回,他双眸紧闭,沉沉昏迷,仿佛失去了生机。
琉璃摸了摸他的脉息,心中沉冷,即便知道生老病死乃凡人的宿命,却已经做好了去地府为他还魂续命的打算。
拂袖起身,欲离开容府。却正好与匆匆来看容盛的景行帝撞了个正着。
景行帝瞧见琉璃那如霜似雪的神色愣了一瞬,却又很快回复沉稳,定声道:“知章如何了?”
“如何?”
琉璃忽笑一下,讽笑道:“一把杀人的刀,折了就折了,原来圣上也会挂怀啊?”
景行帝又是一愣。
他对琉璃相知甚少,只知容盛待她视若珍宝,为了陪她过生辰退了国宴。以为琉璃是个温柔贤惠的姑娘,才令容盛如此宠爱。
不曾想,锋芒冷锐。
景行帝缄默一瞬,沉声道:“朕待知章亲如手足,绝非无情的君臣关系。知章奉命剿匪受伤,朕自然于心难安……”
“你也知晓他是奉命剿匪受的伤……”
琉璃咽下苦涩,眼眸泛红,语气微哑,质问他道:“匪山地势险峻,素来有去无回。满建安没有一个人敢犯这个险,为何你还要派他去?!为何……”
容府众人缄默无比,却又不得已劝琉璃:“少夫人,这是圣上……”
“那又如何?!”
琉璃拂袖,望着众人,语气罕见地冷:“若是容盛……即便是晋国的皇帝……”
心中的那股戾气蓦然爆发,难以平息。
“……琉璃。”
屏风后,容盛扶着心口孱弱而立,薄唇泛白,轻声唤她:“来我身边。”
琉璃恍然,缓缓回首,在瞧见他的一瞬间垂了垂眸,数滴泪珠,坠落在地。
“大人醒了!”
容府中皆大欢喜。
“……”
景行帝蓦然松下一口气。不只因为容盛醒来,还隐约因为,琉璃那冷冽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说真的,刚刚便是琉璃一刀砍来,他也毫不怀疑。
景行帝无奈叹息一声,似乎已经知晓容盛为何会待她如此。
后来在殿中,景行帝与容盛揶揄道:“你那夫人为了你,将朕狠狠痛责了一番,可惜当时你昏迷不醒,真该瞧瞧她那无法无天的样。”
“……”
容盛一恍,倒真不知这一桩故事,俯身行礼道:“拙荆无礼,望您赎罪。”
景行帝拂拂袖,叹息:“出于爱意,朕不怪罪她。”
……
容盛回到容府时,瞧见琉璃神色郁郁地立在廊下,一脸正色地嘱咐容少羽:“以后千万不要学容盛,见到景行帝,记得离他远点,知道了吗?”
偏偏容少羽纵容她得很,温声作答:“知道了,娘亲。”
“……”
容盛无言一笑,无奈道:“琉璃。”
“父亲。”
容少羽朝他行了个礼后,便察言观色地默默退下了。
廊下微寂,琉璃侧了侧首,不去瞧容盛。
苍穹中有蒙蒙素雪落下,落满华庭,染白了鬓发。
容盛轻轻探出手,去接落下的雪。
琉璃瞬间变了脸,一把将他的手拉回,肃目道:“你嫌命长,大病初愈去淋雪,不想活了是不是?”
“……”z
容盛恍了恍眸,悠悠一笑,却将手中的雪轻轻拂到她墨发间,轻声:“我只是想与夫人……共白头,长相守罢了。”
琉璃红了眼眸,伏在他怀中,喃喃道:“……要共白头,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她仰首望向容盛,目色眷恋:“在那之前,我会陪着你,你也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容盛神色动容,抚了抚她的墨发,在她眉间落下缱绻的一吻,语气温润,余声悠长。
在这落满雪的建安城,他轻声道:
“我一直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