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桃枝赠君子

天色如墨,雨声落在长廊青瓦上,淅淅沥沥。

沈晏一路落荒而逃,回到阁中时,因耽误了好些时辰,众人已经散了大半。

而阁中,也并未瞧见沈绝的影子。

尚书家的小公子许景澜瞧见他,招手道:“沈兄!你回来了,你那兄长早就走了……哎哟,你哪来的伞?”

沈晏一默,才道:“好心人送的。”

许景澜闻言便不再过问,嬉笑着揽过沈晏,边回边道:“那就好,你走时下了雨,我还挺担心你没带伞呢。嗨,你若病了,谁替我写课业?”

“哟,你这把伞瞧着挺精贵,这面料连小爷都不曾见过……”

许小公子念念叨叨,沈晏却有些漫不经心。

他回了回首,望着漫天纷飞细雨,眉间微敛。走时匆匆,带走了伞,也不知公主被淋了没有?她的桃花,也不曾送到沈绝手中。

明日……再替她送吧。

翌日,晴空初霁。

鹿鸣书院按学生课业,依次分为三个班,春华,夏竹,凌雪。

像琉璃与许景澜这等寻常学生,便在春华班,沈晏略逊一筹的,在夏竹班,沈绝这样才识过人,出类拔萃的,便在凌雪。

沈晏来时,先绕到了琉璃所在的春华班。

四下观望,阁前桃花簇簇,学生们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念书,偶尔打闹几下,人群之中,却没有琉璃的影子。

……奇怪,往日公主为了追沈绝,便是被夫子念叨,也一日不落来鹿鸣书院念书,今日怎么不在?

许景澜瞧见沈晏,很是高兴,朝他招手:“沈兄!你怎么来了?”

沈晏不动声色道:“……来瞧瞧你。今日,怎不见公主殿下?”

许景澜不曾在意,道:“公主殿下好像是病了,请了一日的假。”

“……病了?为何病了?”

沈晏一顿,袖中藏着的桃枝微微晃动。

“还能为何?昨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我听闻啊,公主在桃林等沈绝没等到,回去便大病了一场。想来啊,是相思病。”

许景澜打趣着,忽然回过神来,瞧沈晏道:“沈兄,你问她做什么?那小公主,虽长得怪美,但一心扑在沈绝身上,对我们可都是爱理不理的,你可别被她骗了啊。”

“……”

沈晏摇了摇首,缄默无言。

他回首望了望轩窗旁空荡荡的书案,眉间低敛,心中怅然。

公主病了……只怕不是为了沈绝,是因为他拿走了她的伞罢,可她却还要被流言非议。而自己能为她做的,大抵不过将桃枝送到沈绝手中。

沈晏去了凌雪班,寻到了沈绝。

沈绝一身锦衣,墨佩白冠,正端坐在清幽的阁中作赋。见沈晏来了,他不曾起身,声音清朗道:“何事?”

沈晏行了礼,将桃枝递给沈绝,道:“这是公主殿下嘱托我带给兄长的礼。”

沈绝闻声一顿,语气不轻不重,道:“昨日买通夫子让我输了比试,今日连你也收买了?你只管读书,无需理会她。”

沈晏一默,不曾辩驳,只道:“公主殿下心善,非兄长所言不堪。”

说罢,置下桃枝,行礼离去。

沈绝诧异一瞬,平日里他这庶弟不吭不响,哪能听他夸谁一个好字?今日倒怪了。

“……”

沈绝垂眸瞥了桃花一眼,将其收入袖中。

……

宫中,帘帐轻放,药香浓烈。

琉璃裹着厚重的锦裘,雪容憔悴,瑟瑟发抖,皱了皱脸后,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太子来探望时,便瞧见她这么个狼狈样。

“为了区区一个沈绝,至于吗?”

太子殿下乃琉璃一母同胞的弟弟,见她模样可怜,不禁取笑道:“天底下男人多了去,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明儿我给皇姐介绍几位世家公子,模样俊俏,哪哪都好……”

说着说着,竟拿出几枚画卷来。

琉璃头疼地抚额,语气微弱道:“……去去去,谁是为了沈绝生病啊。”

太子一讶,问:“难道不是为了沈绝?他们说你等沈绝等不到,故而害了一场相思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琉璃病中惊坐起,皱眉问:“那沈晏怎么想?”

太子一愣:“沈晏是谁?”

话落,垂眸去翻手中世家公子的画卷,喃喃道:“没听闻过这么个人啊。”

提及沈晏,琉璃一时兴致勃勃,撑着病体,滔滔不绝道:“沈晏你不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儿郎。文墨过人,品性端良,容貌俊秀,放眼长安城,无人能及沈晏……”

太子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沈沈沈……晏?”

不是皇姐念错了字,错将绝认成了晏罢?不怪乎他这么想,往日琉璃嘴中,除了沈绝,哪能听到别人啊?

琉璃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斜他:“沈晏,不是沈绝。”

太子连连摇首,神色肃穆,语气凝重:“人说女人善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去!”

琉璃一把将画卷扔到他怀中,太子笑嘻嘻,不甚在意。其实皇姐不喜欢沈绝。他倒乐呢。毕竟往日沈绝待皇姐不冷不热。他瞧着窝火,又不能如何。

只是不知这沈晏……又是什么样?

太子便道:“你说得沈晏绝无仅有,我倒奇了。正好明日父皇要去鹿鸣书院,他最听你的话,到时你将沈晏引荐一二,也让我长长见识?”

琉璃闻言,沉吟一声:“……好啊。”

其实沈晏的才华不比谁人低,不过往日不争不抢,故而默默无闻罢了。她要让世人知晓,沈晏是最好的。

……

盛德帝重爱贤才,而鹿鸣书院的夫子苏慕之乃一代大儒,文采学识,素来过人,故而鹿鸣书院的学生亦卓尔不群。此番盛德帝去书院,便是为了考校考校学生们的功课,若有出类拔萃者,来日重用也不一定。

故而书院中这两日人人埋头苦读,只为能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不过也有人心里通透,明白那些能呈到圣上面前的诗文,由夫子举荐,大多出自那些凌雪班人之手,自己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皇家车仪中,铜炉铭香,车帘坠玉。

盛德帝觑了琉璃一眼,叹道:“病还未好,何苦来。”

琉璃还未作答,太子便抢白道:“回父皇,皇姐此行是为了见某人,您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闻言,盛德帝沉吟一声,道:“某人?便是那沈家的沈绝罢?”

“非也非也。”

太子笑嘻嘻道:“此人亦姓沈,不过唤作沈晏,而非沈绝。”

“沈晏?”

盛德帝深眉微凝,显然也是不知道沈晏是谁。

琉璃顿时来了劲,笑道:“父皇,沈晏也是鹿鸣书院的学生。儿臣见过,模样学识,无一不好,您这回去书院啊,一定要见见他……”

“是吗?”

盛德帝见琉璃说得起劲,也不禁随她笑了笑,却抬手抵在她的额头,道:“……也不曾发烧啊。”

琉璃一顿,静静地望着他:“……”

盛德帝大笑,挥了挥手,朗声道:“好了,朕逗你玩罢了。待会到了鹿鸣书院,朕便唤那沈晏来瞧瞧……瞧瞧是什么儿郎,将我们琉璃迷得神魂颠倒,比沈绝还过。”

琉璃这才作罢,弯眸笑了笑。

盛德帝既无奈又好笑,他这小女儿是一心扑在沈家儿郎上了?平日他虽不管,但听闻沈绝待琉璃淡淡,心中到底也是不悦。

只望这沈晏……能识相一些。

一路绿柳依依,繁花似锦,终于到了鹿鸣书院。遥遥便见白墙绿瓦,依山傍水,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琉璃却悄悄溜走了。

她想去寻沈晏,告诉沈晏盛德帝或许会见他,好让他做一下准备,免得待会猝不及防,出了差错。

越过青葱长廊,行过绿竹簇簇,终于在书舍中瞧见了沈晏。他立在众人中,衣袖垂落,清眸低敛,执着一卷经文,无言默读。一缕墨发沿着他侧容滑落,衬得少年郎越发清远。

人声鼎沸,都因盛德帝的到来而躁动。

唯有沈晏,清眸淡淡,不急不躁,连岁月在他身侧,也仿佛停止了流动。

琉璃放缓了脚步,眉间微弯,抬手便要唤他。一道修长身影却忽然出现在眼前,挡住了琉璃的去路。

“殿下。”

沈绝长身如玉,立在琉璃身前,朝她沉稳地行了个礼,语气却疏离道:“昨日殿下送的桃花,沈绝恐不能收。”

琉璃猝不及防,愣了愣:“……什么?”

众人闻声而动,阁中一时寂静,原本躁动的人们忽然间都看起了戏。

不如吃瓜,读书不如吃瓜。

沈绝神色端正,从袖中捧出那枝桃花,举止言谈颇为礼貌,道:“公主命沈晏带的桃花,情谊深重,在下不能收。何况沈晏尚在念书,公主打扰在下一人便够,烦请公主不要打扰他。”

一语既出,场面一度寂静。沈绝又一次落了公主的脸面,给了公主难堪,众人看得津津有味,都在等公主如何作答。

唯有沈晏,立于人群之中,眉间微敛,浮起几分担忧。

“……”

琉璃恍然间接过那枝桃花,终于回过神来,悠悠晃了晃花枝,不禁笑出了声。

沈绝眉间一皱,问:“公主笑什么?”

琉璃冷哼一声,敛眸望他:“我笑你为人虚伪,明明是你使唤沈晏去折桃花,却说我打扰了他。何况我打不打扰他,你管得着吗?你是他哥,又不是他娘!”

沈绝一怔,久久回不过神:“……”

琉璃却已经越过他,怒气冲冲地朝沈晏走去。

“沈晏!”

众人一惊,不敢承受公主怒火,纷纷作鸟兽散,一时间,沈晏身旁竟只剩下个许景澜。

许景澜亦是慌张道:“完了完了,沈兄,这小公主在你兄长那受了气,来找你撒气了。快跑啊沈兄!”

“……”

沈晏却低低敛眸,拂开许景澜的手,迎着琉璃走了上去。

他心中有愧,自觉是自己言语不当,令兄长与公主起了嫌隙,更让公主当众受了难堪。故而已经做好了被公主责骂的准备。

琉璃云袖高挽,怒气冲冲而来,将桃枝高高举起,眼见着要狠狠落在沈晏发间。

沈晏不曾躲避,只阖上了眸。

那枝桃花却在离他一寸近时顿了顿,随后轻轻落下,不痛不痒地拂在他眉间,掠过幽香几缕。

沈晏一怔,抬起清眸:“……”

琉璃提着花枝,敲了敲他的鼻翼,怒其不争道:“我送你的桃花,你怎么给别人了?”

……别人?

沈晏一愣,沈绝一愣,许景澜与众人皆是一愣。这个别人……指的难道是沈绝?

琉璃又喋喋不休,朝沈晏道:“我那日送你的竹骨伞,你不会也给别人了罢?我告诉你,本公主那日可是淋着雨回去的,你若送给别人,看我怎么揍……”

说着说着,又举起了桃枝。

“不曾。”

沈晏心中一紧,连忙垂眸道:“公主送我的伞,在屋中好好收着。”

“……哼,这还差不多,总算不是朽木,尚能雕也。”

琉璃闻言缓缓将桃枝放下,朝沈晏笑了笑。

公主好不容易露出笑颜,沈晏也终于松下一口气,眉间松缓。而连他自己也不知,琉璃笑时,他唇畔微弯,竟也随她笑了一下。

众人一愣一愣,直回不过神。

沈家二郎,何时与公主这般要好了?他们是错过了哪一场戏,以至于看不懂来。

“……一定是演戏。”

“不错,公主为了气沈绝,才故意与沈晏要好。”

“沈公子,你可别在意。”

有人立在沈绝左右,劝他。

沈绝目色凝敛,望向琉璃与沈晏,心中莫名凝重。真的如他们所言,公主是置气才与沈晏好?

想起那日沈晏所言,沈绝眉间微皱,心中莫名难安……

只怕,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