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便又是新的一天。
“这花开得可真好啊。”一道空洞麻木的女声打破了花圃的宁静。
剪枝的白衣少女撩开帷帽,看清来人不禁诧异道:“琪姐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她特意穿了艳丽的红色而来,反而淹没在姹紫嫣红里,倒还是吴漾的素净占了上风。
“当然不是。”吴漾放下剪刀,边擦手边问:“琪姐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之琪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我亲手做的拿给你尝尝。”
“谢谢琪姐姐。”吴漾接过食盒,靠近了才发现红色衬得她脸色憔悴发黄,关心道:“琪姐姐昨夜睡得不好吗?”
“什么?”陆之琪瞬间变了脸色,吴漾尴尬地笑笑,“没什么,就是看琪姐姐不比昨日精神,想来是昨日玩得乏累了。”
“是啊,是挺累的。”她随手捏起一个半开的花苞,指尖正要滑向根茎,却听吴漾急道:“琪姐姐小心,刺玫扎手,姐姐若是喜欢,等它开得差不多了,我做插花亲自给你送过去。”
“有刺啊。”陆之琪的指尖又跳到别的花苞上,状似无意地问:“哦,对了,怎么没见唐宁来找你。”
“阿宁也不是日日都过来的。”
“我可能知道她干什么去了。”陆之琪笑得神神秘秘,“昨日遇见了镇南王世子,我看阿宁对他很是殷勤,今日一定是去找他了。”
吴漾佯装不知,“是吗?”
陆之琪眼皮懒懒的,指甲在花苞上戳了又戳,“你若是见到了本尊就不会这么淡然了,这么说吧,季昀清俊潇洒吧,可在世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吴漾淡淡的回应陆之琪并不满意,“怎么?你不信?”
“信,只是那么丰神俊秀的贵人我望尘莫及,所以也不敢随便提起。”吴漾以退为进,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阿漾妄自菲薄了,其实,你的品貌并不比唐宁差,我倒是觉得你和那位世子站在一起似乎更般配些。”在吴漾清澈眼神的注视下,陆之琪在笑,笑在脸上,笑不到心里,如果说她曾经是嫉妒,是恨,现在可能是绝望,是毁灭。
吴漾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对陆之琪这番有挑拨之嫌的话感到不舒服,抬头望了眼天,“日头越来越大了,我要先回去了,倒是琪姐姐没戴帷帽仔细晒伤。”
“记得吃点心,毕竟是我一番心意。”陆之琪特意提醒道。
吴漾提起食盒,“一定的。”
“阿漾!”陆之琪把她叫住,“你的婚事有眉目了吗?”
吴漾神色疑惑,“还没听家里提起。”
“哦。”陆之琪若有所思,吴漾疑惑意外的神态不像作假,难道她还不知道?
吴漾一头雾水从花圃出来迎面遇上刚回府的丹朱,她在外面跑了一晌午,脸蛋晒得红扑扑的。
“走,回去再说。”吴漾努努嘴。
丹朱接过食盒顺势往花圃里瞄了眼,“二小姐怎么在里面?她找您做什么?”
“不知道,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做了点心给我,昨日一副恨我入骨的样子,今日又来套近乎,我瞧着她是越来越疯魔了。”吴漾不禁担忧起来。
“二小姐的婚事为何迟迟没有着落呢?”
吴漾低声道:“低了,她心比天高,恐成怨偶;高了,庶出的身份就得在嫁妆上加持,舅母定是不肯的,所以就先这么拖着。”
她清楚站在陆家的角度表哥和舅母做得也没错,只能说人不能自视甚高,但凡之琪能像之芸那样安分些,也不会落到这个局面。
丹朱简直难以置信,“那要拖到什么时候?”
“拖到年纪大了就只能给人做小或填房之类的吧。”吴漾眸中染上愁色,她也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嗯?”丹朱不解。
“没什么,点心你拿去吃了吧。”
“不要,不要,吃过宁小姐家点心师傅的,她做的哪里够看,再说我又不喜欢她。”
吴漾好笑,“你不喜欢她归不喜欢她,跟点心较什么劲?”
丹朱却言之凿凿,自有见解,“讨厌一个人就要讨厌得表里如一。”
“你不吃就给其他人分着吃,不过千万不能让二小姐知道。”
“放心吧。”
吴漾被陆之琪的事打断,差点忘了正事,“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按着小姐的复述跟船工们打听了,他们一致说那画舫是刘衡的。”
“刘衡?金州首富家的公子哥?”吴漾脑海里浮现一个衣衫不整的形象,如果那人是刘衡,后面站着的是仆人的话,那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对。”
“也是,那般金灿灿也只有财大气粗的刘家造得出来。”吴漾沉思片刻,道:“看来还得让你跑一趟。”
“我喜欢出去转,比闷在府里自由多了。”
吴漾很快就想出了办法,“那条画舫经过的时候我闻到很重的脂粉味,像刘家那样的巨富一般会自养乐伎,你先打听刘家的乐伎平日里都在哪待着,再想法子混进去,等下我理理手边的胭脂、香膏,明日你一起带上。”
丹朱很上道,“然后我要跟她们问什么?”
吴漾眼前浮现另一个男人的形象,他端坐如仪,气质如雪山冰泉,眉似巍峨苍山,眼如寒潭之水,光是想想都让她忍不住打了寒颤,“你跟她们打听一个眼神冷淡,相貌冷峻,气质冷清的人。”
丹朱咋舌,不太相信道:“这人是有多冷。”
吴漾又气又笑,“等你见到他本人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第二日清晨丹朱收拾妥当早早就出门了,因为吴漾花圃打理得有声有色,渐渐有外面的商户想跟陆家拿花,陆旻是知道她家实情的,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让她靠养花赚点体己钱。
平日里送货的都是丹朱,门房习惯了她进进出出,扫着地的功夫还不忘抬头跟她打招呼,“丹朱姐姐今日怎么这么早?”
“嗯嗯,今日东西多所以早一些。”丹朱长臂一扔,“接着。”
门房接在手里一看是盒胭脂,听丹朱客气道:“拿回去给你姐姐用吧。”
“诶哟,谢谢丹朱姐姐。”门房作揖谢道。
“客气了。”丹朱摆摆手,手长脚长地迈步出去,英气十足。
丹朱打听到刘衡画舫上的乐伎平时都在观盏楼里弹曲吊嗓子,便换了身利落的男装化身卖胭脂的小贩混了进去,她一出现便惹得莺莺燕燕们调笑,“呦,哪里来的俊俏郎君。”
这群姑娘们如何看不出丹朱是女扮男装,丹朱红着脸作揖讨好道:“姐姐们快别取笑我了,讨生活罢了。”
有人热心帮她解围,“我们也是讨生活的呀,来,让姐姐们看看你有什么好东西。”
丹朱提了木匣放在桌上。
“什么好东西。”几人围了过来。
“都是我亲手做的,保证比外面卖的成色和质地要好。”丹朱从里面拿出一个个放胭脂、香粉的瓷盒瓷瓶摆在桌上。
有人拿了盒胭脂放在鼻下闻了闻,又挑出些在手背上试了试,“还真是不错,说吧,怎么卖?”
“是吗,我也试试。”其他人也挤过来开始在里面挑挑拣拣。
“你看,多细腻。”
“颜色真好看。”
有人贴过来笑声如银铃般悦耳,“俊郎君,你的胭脂怎么卖?”
丹朱脸蛋红透了,憨直道:“这些不卖。”
“不卖你来干什么?寻我们开心呐?”
丹朱连忙作揖道歉,“姐姐们别生气,这些不卖是因为要送给姐姐们。”
“送我们?为什么?”按说这些只会比外面卖得更贵才是。
“因为有些事情想跟姐姐们打听一二。”丹朱极客气道。
“我们这可有规矩,客人们的事是不能往外传的。”
丹朱拍着胸脯,“自然知道姐姐们的难处,不如姐姐们先听听我问的问题是什么,若是不想答也没关系,照送不误。”
“你倒是有趣得很,且先听听你问什么。”
丹朱先问:“前日游湖,姐姐们明明在画舫上怎么不见姐姐们的身影呢?”
“主人没唤我们啊。”有嘴快的。
丹朱转身取了个小瓷瓶递给说话的姑娘,“这是凝香露,用芍药花等几种花做的,留香最是持久。”
那姑娘当即打开滴了一滴在手背上,身旁的人也凑过去闻,异口同声道:“诶呀,真是好闻。”
立马有人眼红了,“然后呢?”
“为何没唤你们?平日里不都是要歌舞作伴的。”丹朱继续问。
有人抢着道:“听说是主人的客人不喜欢。”
“哦。”丹朱连忙递上,“这是冰魄玉肌膏,每日涂抹一些在手腕和耳后,助醒神凝气。”
名字雅致好听,瓷盒上的画更是十分养眼,打开一看,里面白莹莹的膏体入手清凉润滑。
已经有人等不及,“还有呢?”
丹朱挑了挑黑粗的眉毛,“可有哪位姐姐瞧见了一个眼神冷淡,相貌冷峻,气质冷清的人。”
……
话说回来,半个月前张家老太爷做主替张用修应下了和吴家的婚事,吴家老夫人未免夜长梦多,先稳住吴束夫妻俩,又催蔡氏让吴碍赶快动身去金州接吴漾回来,只待二人成婚便是尘埃落定,如愿以偿。
相比之下,张家倒是从容许多,因为是续弦,仪式也就相对简单了不少,又因为张用修还在金州养伤,只差人通知了他一声,一应准备事宜皆由长媳刘氏操持。
“那个淡月映烟螺钿屏风,对了,还有玛瑙佛手白玉梅盆景一并搬出来,按着三爷的喜欢你看着再添置,书房就别动了,后面想到什么再说吧。”这位身着墨绿色云锦比甲,戴金镶珠宝摺丝手镯的贵妇正是刘氏。
“是。”秦妈妈一一记下。
二房的袁氏也在,眼见刘氏亲力亲为,又给三房添了不少好物件,不由酸了几句,“三爷还在金州养伤呢,怎么就急着把婚事定下来,都没相看呢吧,吴家自己把姑娘夸得天花乱坠的,还不知道样貌品行如何呢。”
刘氏瞥了秦妈妈一眼,秦妈妈识趣地先退了出去,“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老太爷性情中人,对故去的吴家老太爷又一向看重,答应也是正常的,毕竟三爷这个岁数还没一儿半女的,老太爷能不着急吗。”
“倒便宜了吴家的小姑娘。”袁氏娘家有心拉拢三爷,近水楼台没得月反倒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害她被袁父训斥,因此阴阳怪气了些。
刘氏如何听不出袁氏话里潜藏的意思,偏她不愿顺了袁氏的意编排人家小姑娘,“说来也是他们有缘,我打听到小姑娘人也在金州外祖家,就一并送了信给三爷,再说我娘家就在金州,有大荣在,三爷若是想相看又是什么难事吗?”
袁氏吃了瘪,皮笑肉不笑,“话是这么说,若是受待见怎会一直住在外祖家,还不是吴家临时拿来充数用的,恐怕上不得台面,到底是委屈了三爷。”
“委不委屈的也是人家三爷说了算。”刘氏看向袁氏的眼神颇有警告的意味,“你也知道三爷最是护短,甭管小姑娘年纪家世如何,有三爷罩着,在张家她就是堂堂正正的三夫人。”
袁氏仍是嘴硬,语带讥诮,“大嫂也太抬举她了,三夫人?一个填房罢了。”
“你怕是忘了老夫人就是填房吧。”刘氏冷冷道。
袁氏嘴角的讥笑瞬间凝固,忙搁下手里的茶杯,急着解释:“大嫂,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哪个意思,还是要劝你一句,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像张家男人这样不纳妾不乱来的,我们张家家风美名在外,可千万管住你的嘴,别做搅家不宁的事。”富态和气的刘氏罕有冷下脸训斥袁氏的时候,把袁氏慌得带着哭腔辩白:“大嫂,我没……”
刘氏面露不耐,“我也乏了,你啊,还是多花点心思在二爷和孩子身上,别一天听风就是雨的。”
袁氏臊得面红耳赤地离开,秦妈妈随后进来给刘氏斟茶揉肩,听刘氏长叹口气,“眼皮子浅啊,不过是几样物件就沉不住气了。”
秦妈妈道:“小门小户出身,听说二夫人娘家还想把自家姑娘塞给三爷。”
“三爷哪里是那么容易巴结的。”刘氏闭眼沉思,缓缓道:“你猜派去金州送信的人回来怎么说?说三爷就说了三个字,‘知道了’,那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呢?他也不说,旁人也不见得看得出来,跟这么个心思深沉的人过日子少不得豁达通透。”
“也不知道吴家那姑娘是不是这样的人。”秦妈妈应道。
刘氏心有所感,“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