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漾是不是通透豁达的姑娘呢?至少现在可称不上豁达,倒像只被逼急的兔子在屋前踱来踱去,眼瞅着太阳渐渐西沉,这个时候丹朱还没回来,一定是出事了。
“只能去找表哥了。”简单拾掇了一番奔着陆旻的书房小院去了,路上见到有人开始准备入夜点灯简直是给她焦灼的心口火上浇油。
陆旻很是诧异吴漾这个时候找自己,更诧异她的装束,不住地打量,“你这是做什么打扮?”
头发如他一般用根青玉簪子束起来,身着湖蓝色的长衫,只是“小郎君”纤巧的骨骼绝非男儿能有,一眼便能让人识破。吴漾一时情急,两手拄在桌沿俯身盯上陆旻的眼睛,“表哥,丹朱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担心她出事。”
陆旻搁下手里的书卷,淡声道:“怎么会?商老板是陆家的熟人,而且丹朱不是经常跑。”突然他眯起眼睛,“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和唐宁风风火火的性子不一样,吴漾不急不躁且一向稳妥,像今日这般没规没矩的时候几乎没有。
吴漾红着脸,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扯道:“游湖的时候我见画舫上都装饰了花品,所以便让丹朱去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收我的花……”
其他的事她哪里敢提。
“胡闹!”陆旻低沉喝道。
“对不起,表哥。”吴漾缩头认错。
陆旻用像不认识吴漾一般的眼神看她,痛心疾首道:“你现在做事都不过问我一声?”
吴漾羞愧难耐,眼泪瞬间蓄满了眼眶,“我是看表哥最近事情多,不想再拿这种小事来烦你,才自作主张让丹朱去打听的……”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换个人说不定就心软了,陆旻一气之下连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别拿这种说辞搪塞我,我已经纵容你够多的了,你难不成还想学人家做商人?你可是……”
“大爷!”门外是突然响起的李氏反常的高声,硬是截住了陆旻的话,这一停顿让他得以恢复慢条斯理,“你可是陆家的表小姐!这要是传了出去,你自己有想过后果吗?”
“陆家和吴家的脸面都会被我丢尽的。”吴漾眼眶红红的,让本就好看的杏眼更显楚楚之态。
李氏推门缓步而入,温声劝道:“阿漾还小,有不对的地方,我们做哥哥嫂嫂的教她就是了。”
她搂过吴漾,似真似假地瞪了陆旻一眼,笑着嗔怪道:“作何对我们阿漾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她跟我们见外了怎么办?”
陆旻深深回视李氏,吴漾在她怀里默默抹眼睛,如表忠心一般,“表嫂,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表哥是拿我当亲妹妹对待才会爱之深责之切,我怎么会和你们生分呢,你这样说,我心里更不好受了。”
李氏不由得更心疼了,“好了,别哭鼻子了,再大的事也有表哥表嫂给你擎着,我在门外听着是丹朱还没回来是吧,差几个人赶快去找就是了。”
“我也去。”吴漾从李氏怀里抬起头急着道。
陆旻瞪着她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果断拒绝:“不行!”
她这身打扮就是为了方便而已,吴漾羞得低下头,“丹朱出门办事都会乔装打扮的,我是担心他们不知道怎么找她。”
更怕他们敷衍了事。
李氏不紧不慢道:“听你表哥的,你一个姑娘家这个时候出门到底不妥当,我会让林春和林生跟着,他们经验老道,有他们主事你也该放心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吴漾再求便是不懂事了,只能默然点头。
李氏摸着她的头,“你啊,惊也担了,怕也受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了。”
“以后不敢了。”吴漾乖巧可怜道。
“彩络。”李氏朝门外吩咐道:“你交代好林春和林生今夜务必把人带回来,再带表姑娘回去,让下人给她煮碗压惊安神汤。”
临危不乱,面面俱到,这就是高门贵女们从小耳濡目染的掌家之道。
“是。”彩络在门外应道。
“乖,回去等信吧。”李氏眼神温柔得都能滴出水了。
吴漾心系丹朱的安危并未察觉到李氏今时不同往日的气场,“那我先回去了,多谢嫂嫂。”
她到了门口又停下,回头怯怯道:“表哥别生阿漾的气了,表嫂你帮我劝劝表哥。”
陆旻摆手让她快走,明显气还没消,待吴漾走远,他才步到李氏面前,“你倒是由着她来。”
李氏轻浅地一笑,“我听说了,阿漾是要做未来侍郎夫人的人。”
“你?”陆旻震惊不已。
李氏柔声细语维持着夫妻间的恩爱体面,“吴家偷偷把阿漾推出去填房,大爷知道了非但没帮她还暗中牵线未来的表妹夫,大爷费心安排的游湖相看不是这个目的,大爷让阿漾以后如何再信任陆家?吏部侍郎又怎么看待大爷您这个金州才俊?”
虽是埋怨相比之前多了真切的关怀和忧虑,这在陆旻听来感受自然不一样,有种被疼惜的错觉。
“我说过我的名声你不必担心。”陆旻走过去推开半掩的窗户,日落西山难免想到英雄迟暮,想他正值盛年却已心生垂垂老矣的沧桑。
李氏理解不了陆旻的难处,因为很多事就只是他的心事,人前他永远是谈笑风生从容得体的陆博昭,可他宁愿和一个丫鬟说也不讲与她听。
陆旻凝视着最后一抹残阳被黑暗吞噬,“我的好夫人,你教教我该怎么做才能既为这一大家子的人遮风挡雨又能讨好了权贵,举荐我个有实权的官职。”
他隐约觉得这世道要乱,然而陆家无权无势如无根浮萍,攀附实为无奈之举。
李氏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一生顺遂,在家是嫡女,出嫁是夫人,活得体体面面,现在她视为天的夫君却向她示弱了,她迷惘了。
他背对着她,她亦无言以对,晚来风紧吹散胶着其间的燥热闷气,但见一轮清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那才是天地独此一个的广寒客。
他幽幽怆然,“父亲爱风花雪月,连我的路都没铺好就撒手人寰了,我若不钻营奔竞,陆家便会就此没落,有个做学问的才名固然是好,可那给不了你们锦衣玉食。”
哪个高门里的体面不是财富堆砌出来的。
“层层举荐需要投入大量的银钱,就连张用修,若是没有刘家的鼎力支持他能这么快就做到侍郎?”陆旻如此认为。
所以即便当初张老太爷官至二品,长子求娶的却是商贾女,而且为了让长媳安心,老二娶的是个小官之女,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家族最有希望的张用修铺路,而陆家缺的正是个像张家老太爷这种老谋深算目光长远的一家之主。
他已经推心置腹,若李氏还是无动于衷,那夫妻恩爱便是要到了头。
李氏不是蠢人,当即便柔情似水道:“大爷的难处我今日才明白,是我这个做妻子的不好,我能做的就是替大爷管好这个家,为大爷生儿育女。”
“谢谢。”陆旻如释重负。
诸事不顺,但至少后宅可以是安宁的。
“大爷。”李氏轻声唤他,深情缱绻,“您要做父亲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要做母亲了,心态开始有了变化,相夫教子里属于“李墨”她自己的属性将越来越淡。
“你说什么?”陆旻转过身来,久久失神不能语,沉寂的眼里有了星星点点闪烁的光芒,像死灰复燃的火焰,灼得李氏眼底发烫,她干涩地笑了笑,“是吧,可笑吧,就在你等不及收了彩络之后,可是郎中说都已经三个多月了,这孩子但凡早一些让人知道,你我也不至于离心至此。”她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委屈。
陆旻几大步过去,轻手轻脚地扶她坐下,蹲下身细细端详着她还看不出来的腹部,愧疚之下情急道:“不会,我们有了孩儿,这是我的孩子,是陆家的希望,陆家的希望。”
李氏抹了抹泪,心酸道:“是,我们的孩儿是陆家的希望,原本我还担心大爷您不喜欢这孩子呢?”
“怎么会?”此时的埋怨亦显得柔情蜜意。
李氏恬淡的面庞上是岁月静好,她生疏地抚上自己的小腹,“虽然郎中让我好好养胎,我也想替大爷分担一些,吴漾这里大爷就交给我吧。”
陆旻刚泛起难色,李氏立马道:“你们不告诉她不就是怕她不能接受填房吗,她虽然看着柔弱,骨子里倔强得很,不如让我慢慢开导她,让她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嫁到张家不好吗。”
陆旻还有什么好说的,露出心疼的表情,“那就辛苦你了。”
“我现在有了身子,精力有限又不方便,就让彩络留在你这里好好伺候吧。”李氏觑着陆旻的脸色道。
陆旻尴尬之下只能应她,“好,都听你的。”
李氏笑着点头,忍不住打了哈欠,“是不是有了身孕就爱犯困。”
“听说是,你早点回去休息。”陆旻朗声问:“外面谁候着呢?”
“在。”李氏屋里的裘妈妈应声回话。
“扶夫人回去休息。”
裘妈妈进门扶李氏起身,李氏伸手给陆旻理了理并不需要理的领口,柔声道:“大爷也早点休息。”
两个丫鬟在前面拎灯照路,裘妈妈小心翼翼地把李氏护在怀里,李氏的小臂下意识地虚掩在小腹前,“这孩子来得可是时候,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甩开彩络。”
“可是她跟在大爷边上,枕头风一吹……”
李氏打断她,“妈妈,她不要名分只要跟在我们夫妻左右伺候,晚上暖着大爷,白日里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什么人会做到这份上?”
一个没有自我,眼里只有大爷的人,这样的人假若有一天执迷不悟,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那您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当务之急是养胎,把陆家的希望生下来,借吴漾替大爷把张侍郎的关系打通。”李氏语气轻巧,唯有落寞的笑容掩藏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