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淮腾的一下坐直了身子,“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什么见面礼也没带。”
茶釜中泉水初沸如鱼眼,陆家二小姐自然无需张用修多虑,便道:“让她带侍女过来就好。”
陆之琪听到这个消息如一脚踩空直往下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吴漾,近乎哀求道:“妹妹一个人去不太好吧。”
这般不知进退连跟在她身边的樱珠都觉得丢人。
她想知道吴漾未来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仿佛只要那位侍郎是个不尽如人意的,她就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所有的不公了,她从偷听到这事起就抓心挠肝,入夜不能安眠,白日不得清静,就让她看一下,看一下就心安了……
吴漾被她的魔怔弄得不知所措,只听一道冰冷的声音把两个小姑娘都震慑住了。
“吴姑娘,请。”
陆之琪转而看向凌旭,冷冽如刀的眼神足以让她透骨寒凉,下意识地捏紧拳头,她回看吴漾,昂起头,笑得像个无微不至的大姐姐,“阿漾,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吴漾朝她微微颔首。
千秋阁后有条小径通向古木掩映的深处,曲径之上再没看见旁的什么人,只有凌旭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引路。
周围安静得让人心生不安,吴漾脚下放缓,丹朱见状安抚她道:“大人不喜欢嘈杂,所以没什么人,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吓个半死,还以为找错地方了。”
吴漾不禁揣测起那位大人的喜好厌恶,略有不安,但行走间禁步的珠串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仍是缓急有度,轻重得当。
再走几步眼前现出一个爬满青藤的月洞门,往门里看去,院中参天古树下的石桌上摆着茶具,座上两人轻声攀谈,边上竹炉上烧着茶釜……
“主人,吴姑娘到了。”凌旭轻声提醒。
张用修和郭淮闻言同时看过来,凌旭身形高大,不偏不倚正好把小姑娘给挡上了,只见他侧身让开,两人不觉眼前一亮,一个形容娇小的少女正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礼。
“见过大人。”
入耳的是低回轻柔的好嗓音。
虽未见识到正脸,只单看这一眼就知道造物者着实偏心得很,连曲线都比那墨韵连绵的山峦秀上几分。
“我们两个都是大人,你见过的是哪个大人?”郭淮笑呵呵地先开了口。
吴漾闻言诧异,抬头瞧见郭淮时稍有疑惑,随即认出他也是那日在画舫上的人之一,又露出得体的微笑,重新躬身行礼。
“见过两位大人。”
清寂静廖的庭院因她展颜而亮出一抹盛日春光,直把做慈眉善目状的郭淮看呆了,愣愣地转头看张用修,心道吴家真是舍得啊。
单凭这张秀雅绝俗的脸,这双似叹似喜含情目就能旖旎百转,偏偏美人从头素到脚,散发着淡然娴静的书卷气,就好像给欲念加了把锁,生生让你绮思遐想不能。
张用修收回眼神,面色不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吴漾说:“坐下说吧。”
平缓低沉,清淡如水的嗓音,和他给吴漾的感觉是一样的,有礼却疏离。
吴漾抬眸往张用修那里看,正好又一次对上他的眼神,如上次一般她朝他示好微笑,张用修虽然没笑,却比上次温和了些许,现在人家对她连丝怒意都没有,那歉要如何道,罪要怎么赔呢。
“是。”吴漾微微颔首,端庄地坐到张用修对面。
郭淮含笑客气道:“我姓郭名淮,是张用修的多年老友。”
郭淮,郭大人,吴漾一一记下,回去表哥少不得会过问,她大方应道:“小女姓吴,京州宣化街吴家,外祖是金州陆家。”
“我知道。”郭淮和蔼一笑。
他知道?吴漾略有不解,转而看向张大人。
只见他舀出沸水放入熟盂中备用,敛起袖口从茶罐中取了茶末倒进茶釜中,铁釜煮茶颇费功夫,一般只有上了年纪有耐心的主人才愿意花心思给客人亲自侍茶。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招待她,因而觉得新奇,吴漾的目光追随着他修长的手指看得异常专注,瞧见她这举动,张用修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节奏。
“你要不要试试?”张用修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院内诸人皆是呆住,吴漾最先反应过来,态度谦恭道:“好啊。”
“现在是最后一步。”
他正襟危坐待腾波鼓浪到了第三滚,把熟盂中备用的水倒入茶釜中止沸育华才算功德圆满。
张用修舀出一勺茶汤倒入吴漾面前的白瓷盏里,“请用。”
“谢大人。”吴漾托盏尝了一口,茶味清淡,先有微微苦涩,而后是一股幽香在齿间持久地弥漫,“我平时常喝的花茶不如大人煮的茶醇厚持久。”
“小姑娘识货。”郭淮眼里笑意满满。
张用修敛袖执勺又给郭淮添了茶。
郭淮托着茶盏,左右各瞧上一眼,端看都是养眼极了的气韵风范,其乐无穷地喝茶赏景。
茶一入口,他眉峰微动,忍不住戏谑起煮茶人,“呵,张大人什么时候改喝这般清淡的茶了。”
言下之意倒像是特别为了客人改了习惯。
张用修长目沉静若深潭,“今日。”
“嘿嘿……”
郭淮扭头看向安静喝茶的小姑娘,越看越觉得眼熟,电光石火间,这姑娘他分明是见过的啊,郭淮看得心头直跳,他瞅一眼张用修,又瞟一眼凌旭……
“哦哦哦!原来如此。”郭淮恍然大悟。
难怪张用修故意把将离芍药说成西府海棠,他哪有闲情逸致戏弄刘大荣,人家那明明就是护犊子,还想诓骗他这老实人……
“哈哈哈哈!”这可把郭淮开心坏了,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手抓到张用修的小把柄。
这位郭大人呵嘿哦哈,脸上表情过分精彩,看得吴漾和丹朱莫名其妙。
“你来吧。”张用修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出来给她。
“是。”小姑娘大大方方地站起身。
两人皆是一身素色,藏青色持重如山,月白色空灵似水,错身的瞬间仿若一副漾开的水墨画。
吴漾身量娇小,一走一过完全笼在张用修半垂的目光里,想来今日是做赔罪的打算,虽粉黛未施已然是桃花灼灼之姿。张用修敛袍端坐,目光落在吴漾头上那支通体温润的白玉水仙发簪上,吴漾则从容恬淡地专心看顾竹炉的火候。
“你们二人真是越看越般配。”郭淮差一点就要抚掌叫好了。
吴漾闻言哭笑不得,这郭大人似乎不拘小节过了头,怎么什么玩笑都开。
“吴姑娘,你不觉得吗?”郭淮察觉到吴漾对张用修毕恭毕敬,连看都不敢看他,这可不行,敬畏是不能融化这座冰山的。
吴漾一头雾水,“大人说笑了。”
“嗯?我说什么笑了?”郭淮纳闷,见小姑娘迷茫得怪可怜的,又试探着道:“那是郎才女貌?”
吴漾愈发糊涂,张大人有才,她也算有貌,可是放在一起说不是很奇怪吗?
吴漾求救般地往丹朱那里看,丹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又看向凌旭求救,凌旭则面目表情地盯着他家大人。
张用修一身暗色底纹的藏青色袍衫,在日头下看也许能舒缓燥热,但在这静谧冷清的小院中愈显他孤独挺拔,清贵凛然。
吴漾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向郭大人表明心迹,“张大人芝兰玉树,风骨清举,小女不敢有非分之想。”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呢。
郭淮疑窦丛生,耿直道:“吴姑娘,恕在下冒昧地问一句,你知道你和张大人的关系吗?”
小姑娘闻言愕然而惊,她和张大人的关系?般配?郎才女貌?
来的时候之琪在马车上说过什么,又不是去相看的,还怕被比下去不成,相看……相看……
丹朱又是怎么说来着,大人说如果想知道他是谁,大可以直接去找他……为什么冒犯到他,他还让凌旭亲自送丹朱回去……
唐宁是想到了什么才会那么惊讶的吧,表嫂也是因此才不让唐宁陪她来的吧,原来是相看啊,不,想来第一次相看是在游湖那日吧……
她恍惚着抬眸看张用修,他深沉的目光亦从白玉水仙花移入她犹似一泓清水的瞳仁里。
吴漾的眼睛像会说话一般,无声地问着:所以游湖不是临时起意,我的直觉是对的,虽然明明没见过,可你看我的眼神却像是已经认识过了,你冰冷审视的眼神让我心生寒意,是身份地位上的居高临下,是对无依浮萍的怜悯,是对以色事人的厌恶吧。
张用修好像也在无声地回答她:是的,一切都是你的亲人有意为之,我从未表达过对美色一丝一毫的贪欲,而吴家分明以此为算计,许你于我。
吴漾通透清亮的眸子里闪过犹疑、愕然、哀戚甚至隐忍的愤怒,最后一一沉寂,似星辰陨落。
所以张用修才会说过犹不及,事已至此,宁愿她少一分婉丽芳华,多一分福寿安康,或者像他这般冷情冷性,即使被亲人利用也能平常处之,然而眼前这少女分明是顾虑诸多,思虑过度,观之气息便知是体弱之人。
“孽缘……”张用修心中暗叹。
郭淮从没见过这般让人心疼,不,是心碎的画面,吴漾飘忽的目光无处着落,像困在悬崖边上找不到出路的小鹿,茫然无助。
“这……我也没说什么……”郭淮不懂自己的一句问话为何会让一朵鲜花瞬间枯萎颓败。
丹朱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眼睁睁看吴漾神色黯淡,不由得担心起来,“小姐。”
是丹朱在喊她。
她张了张嘴巴,想要问张用修很多,却忽然间所有的疑问都压回了心口,把她最深的恐惧封堵在里面。
她是送给他做妾吗?
若非如此,他们一个一个何苦瞒着自己,再问也是自取其辱。
她目光遥遥茫茫,又落回张用修的脸上,绽出一抹羞愧又凄然的笑容,“对不起……”
声音破碎。
唉,他张用修能容忍吴家的算计,大概就是这小姑娘的沉静隐忍入了他的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