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修听出海的友人提到过海里有种奇特的鱼一遇到危险就变化样子迷惑敌人,眼前乖顺如她,是不是也是伪装。
茶盏举到一半又被他撂回桌上,破天荒地在意起来,“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是她刚刚错过的问题。
有,毕竟是她的人生大事,吴漾有很多想问的,可仓促之间她不知从何问起。
吴漾捧起茶盏慢慢细细地品自己煮的茶,时不时觑一眼张用修的脸色,话到嘴边几次又咽了回去,思前想后才问:“大人怎么会在金州?”
张用修抿了口茶,“来金州养伤。”
吴漾模样谈吐都不输京州的贵女,唯独在见识上短了一截,她对京州的事一无所知,对他也一无所知,但听到养伤二字,一双美眸盯住张用修,至少眼里的关切是真实的。
张用修挂着数珠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腿。
“您腿上有伤?”吴漾诧异道。刚刚两人一走一过,看他行走自如步态安稳并不像受伤的样子。
张用修好像能看透她的心思一般,“几步路还是能走的,不过还没痊愈,走多了仍是会疼。”
吴漾想说几句熨帖人心的话,憋了半天却还是句干巴巴的,“您好好养伤。”
张用修微微点头,又道:“再过几日我就要回京州了。”
她闻言神色一紧,“您回京州做什么?”
“我有公务在身。”张用修不用猜也知道她在紧张什么,又想问他什么,索性直接道:“成亲的仪式定在孟冬。”
吴漾慌了,孟冬不就是十月,颖姐姐年底的婚事现在就开始准备了,十月的怎么来得及,忽地又释然地一笑,既然他说仪式从简,想来没那么多讲究准备起来自然轻松。嫁妆呢?高攀了张用修这样的人,出嫁的时候没有拿得出手的嫁妆,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吧。唉,若是做妾倒是不用烦扰这些……
张用修瞅着她脸色一会焦灼不安,一会释然如若,然后又愁眉不展,唯独没有娇羞欢喜,十月即成亲,可能真的早了些。
“吴家应该会有人来接你,不过你若是想早点回去,或者可以同我一起。”
张用修这决定正好戳中吴漾的心坎,“可以吗?”
吴漾满心期待,一双水光滢滢的眸子盯着张用修看。
“可以,稍后我会派人同陆旻说一声。”他顿了顿,若有所思,“我会再给吴家去一封信。”
“还是大人想得周到。”吴漾耳边的碎发被风挑起,柔柔软软地摇曳轻舞。
张用修瞧着她,指下又一颗一颗地转起了数珠,不晓得在想什么。
最大的石头落了地,吴漾心里倒踏实了,虽然张用修话不中听,生气的时候一脸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样子,哪怕不耐烦也会有问必答,没有为难她,还说护她周全,这样想想她没有什么好难受的,对她来说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姻缘。
她甚至想得寸进尺地求他许片地让她继续种花种草,日子好打发,只要别几个女人困在后宅里为个男人互相磋磨,她可以没有情啊爱啊,吃饱穿暖,百年后有块墓地容她安息……她闷不做声的时候可以想得很长远。
张用修见该说的差不多都说完了,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吴漾仰视间更觉得他身形颀长,秀拔天骨。
“要我扶着您吗?”
张用修指了指桌边的杖藜,“我用这个就行。”
“要一直用吗?”吴漾不禁好奇道。
张用修拄上杖藜,似叹似问,“你是怕我落下残疾?”
“我没有。”吴漾可以发誓,刚刚她绝对没有这样想。
张用修收回落在她脸上探询的目光,径直走在了前面。吴漾瘪了瘪嘴跟在他后面,左右这人说话不中听的时候她忍着就是了。
“你喜欢种花?”没走几步路他又问起她。
两人从月洞门下走出去,张用修长腿长手的,现在是有伤在身走得轻缓,吴漾才能游刃有余地跟上。
“嗯,琴棋书画没有擅长的,就种花种草还有点天赋。”吴漾略显难为情道。
她的怯张用修听得出来,明明很聪慧,又是个愿意开解自己的,若是吴家肯花些心思好好教养一番,这样的容貌品性就算吴家有更大的野心也不是没可能,为了一个吴忧就把她推了出来。
“我让他们给你圈一片花圃,你自己打理。”既然她喜欢,于他不过小事一桩。
“真的吗?”吴漾难以置信,声音激动得发颤,大人也太好说话了吧。
张用修脚下缓缓停住,回头看她欢喜又感激的模样,“一个花圃而已。”
原来她会因一个花圃发自内心地展颜。
何止是一个花圃……她看他挺拔的背影发呆,须臾间回过神来,见张用修已经走到前面,连忙抬脚赶上。
千秋阁正门外,郭淮见这二人心平气和地一前一后走出来,长舒了口气。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吴漾走近,带着歉意道:“郭大人,刚才让您为难了。”
郭淮笑起来眼尾的纹路簇在一起,愈发温和宽厚,“吴姑娘,无论缘起如何,老天给你牵用修的红线,那必是偏心于你的。”
这才是能熨帖人心的话,吴漾点头,“是。”
“吴姑娘,用修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以后就交给你了。”郭淮一厢情愿地要把老友交给眼前的小姑娘。
怎么说着说着就托付起来了,吴漾双颊绯红,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哈哈。”郭淮大笑起来。
张用修无奈道:“子阳。”
郭淮笑声渐止,“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吴姑娘,你的马车来了。”
车夫牵着陆家的马车到了门口,丹朱从车里探出身子,“小姐。”
她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这丫头自从得知她家小姐要嫁给张大人了,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吴漾朝张用修二人躬身施礼,“两位大人,我先告辞了。”
这般尴尬,她只想赶快遁走,连看都不敢看那人。
“嗯,回去吧。”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马车的帘子一掀开,车上的陆之琪匆匆往外望了一眼,她看到目送吴漾上车的男人,着一身裁剪合体的藏青色锦袍,虽拄着杖藜,身形依然修长挺拔,大概三十岁左右,英俊冷清,抿着薄薄的嘴唇,眼神深邃得看不到底。
马车走了许久,陆之琪才颓唐地开了口,“恭喜妹妹了。”
突如其来的恭喜弄得吴漾莫名其妙。
陆之琪的眼神避开吴漾虚浮在半空中,麻木地自问自答起来,“我知道你今日见的人是谁,吏部侍郎,他跟你有婚约,对吧。”
她心里凄凄惨惨,好似濒临毁灭般的绝望,竟是那样气度不凡的人啊!不尽如人意的只有她,她坐等,她静待,可老天从来都没站在她这边过,她这辈子只能看着别人笑……陆之琪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死亡一般的沉寂中。
樱珠在边上听得明明白白,二表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了,她陪着笑脸道:“二表小姐,您真有福气。”
吴漾生涩地笑了笑,听樱珠继续道:“二表小姐,侍郎是很大的官吧。”
“那是当然!”丹朱一脸得意。
“丹朱姐姐好福气。”樱珠难掩羡慕。
“是吧。”丹朱嘴角扬起,笑意盈盈。
这种刻意的恭维吴漾实在觉得不舒服,她也闭上眼睛,“丹朱,我有点累了,想眯一会。”
“是。”丹朱和樱珠同时应道。
二人把马车的帘子撂了下来,左右各一个安安静静地给吴漾和陆之琪打扇。
马车到了陆府才刚停稳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吴漾撩开帘子一看,“裘妈妈?”
裘妈妈身后还有四个仆妇躬身站立异口同声道:“二表小姐。”吴漾在陆家何时有过这种待遇。
“二表小姐。”裘妈妈弓着腰抬高手臂伸到吴漾面前。
“怎么裘妈妈亲自来了,是表嫂有什么事吗?”吴漾不太自然地由她扶着下了马车。
裘妈妈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开了,“二表小姐,没什么大事,您出去这么大会儿也累了吧,不如先回去休息。”
吴漾不太适应别人这般亲昵,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好,我先回去了。”
后下马车的陆之琪冷眼瞧着,果然吴漾一走开,裘妈妈直起身板朝她不客气地看过去,“二小姐,夫人找您。”
陆之琪手里绞着胸前的一缕头发,瞪着疑惑的大眼睛,“找我做什么?”
裘妈妈冷哼一声,“二小姐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哦,我不过就是好心陪阿漾妹妹去见了那位侍郎。”她就在门前街上大剌剌地说了出来。
裘妈妈压低声音警告她道:“二小姐有什么话最好回去再说。”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阿漾和吏部侍郎有婚约,你不知道吗?”陆之琪随口问了一个站在裘妈妈身后的仆妇。
那仆妇低下头不敢应话。
裘妈妈气得直抖,只听陆之琪轻飘飘地扔下一句,“现在才去巴结人家,来得及吗?”堂而皇之地从她面前走过,大摇大摆地进了府门。
樱珠紧跟上去,被裘妈妈一把扯住,“你要是敢在夫人面前说谎,今晚就把你卖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