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回

日落西山,热气消散,空气里泛起了凉意,这一日陆家被提及最多的莫过于吴漾。

在仆人们的低语里,刚开始她还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是“果然姑娘长得要好”,是“看着就是有福气的样子”,渐渐就变了味……

“年纪大些又何妨,年纪大才懂得疼人嘛。”

“那也是人家模样俏,可人疼,二表小姐轻声细语娇滴滴的,一看就是嘴巴甜会哄人的。”

“二表小姐看着不像好生养的样子,那腰细得呦!”说着两手比划个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圈。

“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人就好这口。”一抹暧昧不明的笑在几人脸上扩散开来。

“那么娇弱,受得住吗?”

“你怎知人家受不住!”说着不知在旁边人耳边嘀咕了什么,那人笑骂着拍打她的肩膀,“去去去,污言秽语,别脏了我的耳朵。”

……

吴漾的小脸被晚风吹上一吹又白了几分,哪怕她正是漩涡的中心,除了最初的些许感慨,她现在又比谁都平静,闷不做声地开解自己,又备好热茶和点心静静等待陆旻。

“阿漾,你找我?”

夜深人静的小院里,陆旻突兀的一声叫得两人俱是心下一惊。

“表哥。”

陆旻染了一身夜色,坐下饮了口热茶方才觉得没那么疲惫,他半垂着头,昏黄的孤灯在脸上打下阴影。

“你见过张侍郎,应该也知道了吧。”

吴漾淡然道:“嗯,大人都跟我说了。”

“我以为你会难受,才……”他揉着额角,开口沉重,“你看得开也好。”

吴漾给他续了茶,“表哥,我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

“嗯……”陆旻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欺瞒和利用在这对表兄妹之间并不多见,两人还都是人前人后两种性格的人,人前春风佛面,人后沉默消解,当他们人后的那一面碰到一块就相对无言了。

好一会儿,吴漾才先开口问:“表哥觉得张大人如何?”

陆旻亦是沉默良久,“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也可能不是个好相处的。”

话落在后半句上,声落风起,灯火在她眸光里一阵跳跃,忽明忽暗。

“张大人是我所能遇见最好的。”当吴漾只看这一点,其他的烦扰便都能迎刃而解,就像郭大人说的那般,这红线是月老对她的恩赐。

陆旻一怔,“也是……”

说不出反驳的话,他自己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他何尝不希望吴漾能像唐宁那般无忧无虑,少女情怀,喜欢谁家的郎君就大胆地示好亲近,没人指责她唐突,然而吴漾这辈子可能连心动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揉上眉心,“即便继室不如原配,你做了夫人,该有的尊荣都不会少的。”

“是。”

那尚无迹可寻的真情在张用修能给她的尊荣面前显然不值一提,要她放手堪比救命稻草的红线?她没那么傻,没那么疯。

夜幕之下孤灯如豆,陆旻也落寞难掩,“情啊爱啊什么的如镜花水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话白日里人前侃侃而谈的陆旻决然说不出口,吴漾连有夜色掩护都讲不出口,真不知该怜悯陆旻多一些,还是她自己多一些。

“有需要表哥的地方……”说到一半悻悻然停了口,他自己尚在摸索出路。

“表哥,莫要灰心。”

陆旻咧咧嘴,“竟还要你劝我。”

“我不是劝你,我是有求于你。”

这话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讲出来,轻柔细软又坚决果敢,好似积蓄经年的力道一劲儿袭来,陆旻不由得一激灵。

她神色复杂起来,“母亲托人传了口信给我,我的嫁妆情况表哥也晓得吧,以前一直想着嫁个门当户对的,嫁妆少点也不会显得寒酸,如今高攀了张家,怕是没办法再寒酸了。”

陆旻顿时打起精神,“吴家怎么说?”

“长房许诺,嫁妆按长房嫡女的规格置办,换言之,我的嫁妆由长房来出。”

“为你大伯父?”他急问。

吴漾浅浅地一笑,“我们家老夫人的算盘可不是这样打的,今日拿了长房的嫁妆,而后长房一应要求我便都要尽心尽力。”

这些年吴漾最深的体会就是但凡把老夫人往好了想一点儿都是在残害自己。

“难怪。”陆旻灌了口茶。

吴漾起身取了热茶过来倒进他的茶杯里,自嘲地笑笑,“可惜,她低估了张大人。”

“是,她小看了张侍郎,不过你大伯父的升迁应该是没问题。”细听能听出他的一丝羡慕。

“不见得,吴家趁他在金州养伤算计了他,张大人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吴漾仍然慢条斯理,好像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不是她本人一般。

“怎么可能,按你所说,吴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陆旻本想安慰一下吴漾,谁知却听她抱着看好戏的心情道:“谁知道,他们都不肯退让,总不能让他们在我身上斗法吧。”

“鬼扯。”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吴漾不觉耸了耸肩膀,带出几分笑意,“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张用修这个靠山在,我干嘛还要畏惧吴家。”

她这皎若素月的人狐假虎威起来莫名地惹人爱怜。

“那你的嫁妆怎么办?”陆旻说着就明白过来,“所以这就是你有求于我的事。”

他沉思须臾,道:“陆家给你准备嫁妆不是难事,这个财力陆家还是有的,问题是吴家肯吗?”

吴漾也不拖沓,把从得到口信那刻起就开始思量的想法一字一句道出来,“吴家想准备就让她们准备着吧,我们私下另备一份,等双方过礼的时候,再把我们准备的这份拿出来。”

在她这里,陆吴两家孰亲孰远不在话下。

陆旻思量着,“你这是要跟吴家闹掰。”

“张大人那么瞧不上吴家,我们把自己摘出来不好吗?”这更像是投名状,她和陆家的投名状。

陆旻正色道:“阿漾,我劝你一句,吴老夫人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吃了这么多年明着暗着的亏,吴漾要是再学不聪明那就是朽木,“她瞒我才不是怕我伤心,是想让我措手不及,到时候只能任由她摆布,若嫁妆和带去张家的人都是她经手的,表哥你觉得到时候我可能不被她操控吗。”

每家都有一些外人无法理解的恩怨情仇,比如吴家老夫人对吴漾的,比如他母亲对父亲那些妾室和妾室所出的孩子们的,甚至可以说不共戴天,连血缘都解不了。

“好吧,我会尽陆家所能帮你。”

“谢谢表哥,表哥,还有一事,我身边只有一个丹朱能用,能不能跟你求个人。”

“谁?”陆旻眯着眼睛问。

“彩络。”

陆旻不应声,当下他想全然信任这个表妹,又不能尽然,吴漾被逼到了缝隙里,每个打算都是为自己居多,把陆家结成她的后盾,他可以理解,换做他,未必有吴漾的敏捷果断,可为何要彩络?

“她心思细腻又活络,办事稳妥得当,有她在京州,我与表哥之间联系也方便。”吴漾挂着浅笑循循善诱。

“不行,我换个人给你吧。”陆旻张口拒绝,这世上只有彩络对他绝无二心,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歪苗开好花,也可以生出个利落人,吴漾这几年故意避居,但靠着丹朱也知道外面的人情世故,你说她不懂买卖的那套,她又似乎颇晓得见人说人话,话中讨价还价的本事。

她不催不促,话说到这份上,剩下就愿者上钩,顺其自然吧,于是她从善如流,应了声:“好。”

一轮月落,一轮日升,又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天气。陆家高大的梧桐树状若伞盖,树下手盖腹部的年轻妇人凝神伫立,不觉间肩上沾了几枚落叶……

“啊……”

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清甜悦耳的娇呼,妇人循声望去,那边是吴漾的花圃。

“小姐,怎么了?”

“又被它刺到了。”

听这轻柔的语气虽有一丝怒意,还夹着纵容宠溺,旁人听见了,就莫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佳人又爱又恨。

“没看见它有刺啊,在哪里?”丹朱憨直地问。

“看见茎上这些细密的小刺了吗,一不小心就会被刺伤。”

“这么隐蔽?小姐干脆别种了。”

“这花叫胭脂梦,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花了,好不容易找来的苗怎么能说不种就不种。”

李氏不知不觉站到二人身后,“这花和人一样,温温柔柔没有攻击性的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吴漾掀开帷帽见来人是李氏,和往常一样扶上她的胳膊,又小心地护着她的腰身,“不能挪不能跑,根不扎进地里就会死掉,再没点刺,多可怜啊。”

她一身淡紫浅粉的对襟半臂广袖,轻纱飘逸,肩上绣着如意和祥云,松散简单的发髻上插了支银鱼戏莲叶嵌珍珠的发簪,打扮上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

可小姑娘似笑非笑的杏眼澄澈似水,灿若星辰,这份灵秀是多少华贵的衣饰和珠宝都堆砌不出来的。

李氏把吴漾柔若无骨的细腕握在手心里,肤若凝脂,纤纤玉指,食指的指尖上有颗小小的红点,“你被它刺不可怜?”

“不可怜,谁让我想把它据为己有。”

李氏垂下眼睑,细细回味着这句话,“你要是走了,这花圃交给谁打理好呢。”

吴漾扫了眼开得正好的花,种下它们的时候哪里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

“表嫂想谁打理就谁打理吧。”

“嫁妆的事我听说了。”李氏拍了拍吴漾的手却没了下文,转而又道:“你自来聪慧,看出来我也不意外,不过你表哥不会让你带走彩络的,她是你表哥的左膀右臂。”

陆旻昨日险些发怒,他觉着是李氏从中作梗,李氏自问没有求过吴漾替她做这些,但若问她需不需要彩络走,昨夜之前她还坚信有腹中胎儿在便不必理会,可是眼见陆旻暴露了对彩络的在意,她动摇了。

李氏低头看一眼依然平坦的小腹,“我还能舒心一段日子。”

吴漾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表嫂,你且等一等就是了。”

“等?等什么?”

等到凌旭代替张用修上门拜访,跟陆旻直言吴漾可以和张大人一道回京州,陆旻觉得不合规矩又不好直接拒绝,便寻个借口去问李氏的意见。

“你听听口气,可以,还不是先问问能不能,他不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吗?”

陆旻踱着步,急躁的尾音未消,李氏手下的针线一顿,“张侍郎要带阿漾一起回去?大爷,这说明侍郎他在意我们阿漾啊,没听阿宁说回京州的路不太平,有侍郎的人护着阿漾,我们也放心啊。”

同一件事经李氏温柔的语调一讲就没那么让人躁郁了,陆旻点了点头,“那倒是,不过……”

李氏眉眼如水,柔声打断他,“别不过了,张侍郎差人知会大爷一声已经是把您另眼相待了。”

陆旻心里舒坦又不舒坦。

李氏嘴角含笑,手下的针线起起落落,头也不抬,看似漫不经心地道:“阿漾模样争气,命也够好,攀上了这么好的人家,嫁妆上可不能输了底气,我这个表嫂,嘴上总说心疼阿漾,这个时候不出份力可不行。”

李家合族富庶,李氏的嫁妆更是丰厚,她既开了这个口那就意味着是不小的一笔。

陆旻猛地一止步,看向低头温柔,岁月静好的李氏,他啊,太小看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