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不下四十个护卫骑高头大马围着居中的四辆马车整装待发,难怪没在陆府门前等她,这阵仗怕是会吓到陆家的人。
吴漾下了马车,随凌旭去见张用修。郭淮在队伍的最前面朝她点头示意,今日他一身精炼的劲装,腰上挎刀,威风凛凛。
“让大人久等了。”
张用修撩开窗上的帘子,别人家的小姑娘一出门都是丫鬟仆妇簇拥,大包小包塞几辆马车,吴漾倒是和他的脾性,轻装简从,落落大方。
“会下棋吗?陪我下盘棋。”
“不会。”吴漾赧然,又道:“不过我会煮茶。”
当时听她说琴棋书画没有擅长的,原以为是自谦,就那煮茶的三脚猫功夫还是他教的,“我这正好缺个煮茶的。”
吴漾嘴角微微一扬,“我给大人煮茶吧。”
她转而对凌旭客气道:“麻烦帮我跟丹朱和彩络说一声我搭大人的马车。”
凌旭点头应是。
吴漾自己上了马车,掀开门帘见到张用修略微一愣,他今日穿的是居家的常服,一身细葛布的交领大袖青色道袍,头发随意地束了起来,懒散地倚着靠枕看书,像个不问世事的清雅闲人。
她款款施礼,“大人。”
“坐吧。”张用修抬了抬眼皮,又落回书上。
吴漾随即坐在靠门的地方,仿佛很娴熟地照看起小竹炉,能在马车里煮茶,真是不一般的享受。
车身动了动,这是要出发了。张用修抬眸看了吴漾一眼,小姑娘神情专注在茶水上,仿若离开陆家离开金州于她而言什么都不算,还真是个看得开的。
两匹油光水滑的大马稳稳地拉着张用修的马车,马蹄嘚嘚嘚嘚敲击着青石板的地面出了城门,这一队马车和护卫向城郊驶去。
……
张用修不说话,吴漾亦是没话头可起,两人愣是一路静默下来。马车如之前张用修所言的那样走得并不快,车里竹炉慢火温着水,门窗帘子都放了下来,吴漾又是不停地冒汗又是昏昏欲睡。
她今日穿的是纱制的对襟褙子,配上落日浅橘绣竹叶的三裥裙,柔和素雅又清新凉爽,可是再这么燥热下去,轻纱也得被汗给塌湿了。
张用修一路手不释卷除了喝茶看也没看她一眼,许是他心静自然凉,离得这么近,都没闻到他有一丝汗味,只有清幽的寒香从他的袖口和衣领淡淡地散了出来。
吴漾热得口干舌燥,又怕用多了茶水等下不方便,只能挽起袖子轻轻打扇。
“你很热?”这人闷在马车里喝热茶,还能发出如此清冷的声音。
“有点。”吴漾再不承认可能就要中暑了。
张用修闻言,撂下手里的书卷,掀开两边窗户的帘子挂在钩子上,一阵清风吹过,吴漾顿时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张用修瞧她微红的脸颊,额上和鼻尖都冒出了细珠,若不是她在那里鬼鬼祟祟地扭动汗湿的后背……
“你就一直忍着?”
“本来没这么热的。”都怪她非要坐在炉子边上。
“若是我没注意到,你是不是就要热晕过去了。”张用修甚是无奈,“凌旭,到哪里了?”
凌旭就在吴漾身后隔着一道门的地方驾车,闻言答道:“再有一个时辰到岙口。”
“嗯,好。”
张用修又看了会儿书才慢悠悠地开口:“外面这些人都是经过训练,不吃不喝也行,你跟他们比不了,等到了岙口我们停车休整,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说就好。”
他连这些都考虑到了,虽然语气还是没什么温度,吴漾会心地笑着应道:“谢谢大人。”
“你一直这样跪坐不累吗?”张用修暗叹口气,他何时这般婆婆妈妈过。
累,怎么会不累,吴漾闻言立马换成盘腿坐,又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车身上,胆子也因此大了一些,“大人,从进山到现在我怎么一个人都没见着。”
“没有十足的把握,没人会踏进这里。”
“大人,经淓江走水路不是也是能到京州吗?”
须臾,当吴漾以为张用修没听见自己讲话时,他才慢慢开口,“走水路是能到京州。”
是她问话问半句他才懒得应她,吴漾连忙问道:“那我们为何不走水路呢?不是说这一带不太安全吗?”
路上没其他人,他们这样前前后后几十个人倒显得有点浩浩荡荡,山林里静悄悄的,唯有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音,偶尔有几声鸟叫回荡。
张用修目不斜视,“走水路虽然绕远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在朝为官,代表的是朝廷,如果避开这里走了水路,岂不是说明我怕了,同样,他们若是对我下手,那就是对朝廷宣战。”
吴漾还以为占山为王的都是些没脑子的莽汉,可听张用修的意思,那些人似乎并非普通的匪类。
“您是因此特意来金州养伤的吗。”
“算是吧。”
林木青翠,清幽静谧,窗外的景致吴漾倒是很想赞美几句,可惜她肚子里的墨水不够。吟诗作对不行,她还是更好奇山里的那群匪徒。
“大人,路上都没人,他们要靠什么生存?”
张用修觉得她的话甚是好笑,“你在担心他们的生计?”
“我以为他们要靠打家劫舍生存,可是路上都没人,他们要抢谁?”
这小姑娘别的事情上没什么话聊,对他们倒是关心,张用修简单地解释给她听,“自然有人开荒种地,有人倒卖,还有些外围的城镇为了自保送银钱孝敬他们。”
吴漾闻言愕然不已,“还要孝敬他们,那岂不是助纣为虐?”
活得这么悠哉,谁还要做好人。
“的确如此。”不然圣上也不会让受伤的他跑金州这一趟。
“那他们会滥杀无辜吗?”
“有一部分还是会的。”
她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张用修也耐着性子回答了她,等吴漾回过神时才发现张用修是边看书边回应她的,“我问题太多了,打扰大人了。”
张用修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你很聪慧,只是见识少了些,以后多见识自然就知道了。”
吴漾点头,“是。”
大人说她聪慧,那就是说她并非朽木,大人还是愿意教她的。
“用修,要不要休息一下?”郭淮打马过来。他是个温厚体贴的人,考虑到此行带着女眷,这才提议休息。
张用修在马车里问:“这一路如何?”
郭淮神态轻松,“不仅连个贼影子没见着,我连句情话都没听见,用修,我说你也太冷清了,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吗。”
两个慢热的人凑到一块,让人看着干着急。
吴漾头探出窗户,弱弱地道:“郭大人……”
后面求他高抬贵手别再取笑她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讲出口。
“你求他也没用。”郭淮认准了他这老树开花肯定要打趣个够。张用修把吴漾拉回车里,撂下帘子。
郭淮见状又是哈哈大笑,他一笑眼角堆起了鱼尾巴似的细纹,柔化了他的硬朗。
这串朗声大笑笑得众人心神放松,这当口,郭淮的坐骑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喷鼻声,又原地踏蹄,郭淮神色一紧,手握向腰上的刀。
凌旭长目冰冷,也在行进的马车上站直了身子环伺四周。
周围静得异乎寻常,张用修凝神倾听,手里的茶水一洒直接浇灭了竹炉上的炭火。
突然,外面几道黑影嗖嗖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飞射过来,带着刺破空气的凌厉……
吴漾刚听到类似撕裂的声音,一股大力把她拉了过去,与此同时一道寒光从她刚才的地方嗖地飞过去,直接钉在车身上。
只听外面有人在喊:“有埋伏!”
“啊!”紧接着是丹朱凄厉的叫声响彻在寂静的山林里。
吴漾还在发懵,听到丹朱尖细恐怖的哭喊声,她的脑袋嗡地一下缓了过来,她扭头一看,身后就是张用修,一条手臂从身前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发生什么……”
吴漾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道疾风从她耳畔飞过直接钉进张用修身后的车身上,张用修面色不改,只是把她往怀里又带了带。
吴漾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
“别怕……”张用修轻声安慰她,抬手把钉入车身的箭矢拔了出来,夹在指间细看一眼。
之前走着优雅四方步的两匹大马挨了凌旭几鞭子撒蹄子狂奔,车里的物件被颠得东倒西歪,幸亏刚刚炭火被张用修及时浇灭了。
郭淮挥剑劈开直射他面门的箭矢,气沉丹田如狮吼,“各位好汉,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
“他们或许不是范垚的人。”马车里的张用修冷静道。
难怪后面几辆马车都没人去围攻,他们想要的是张用修的命,郭淮神色骤变,急问:“用修,怎么办?”
“往山里走。”张用修决定铤而走险。
郭淮耳听穿透血肉的撕裂声,在这没遮没挡的路上跑他们撑不了多久,于是咬紧牙根:“好!往山里走!”
“是!”
众人护着张用修的马车狂奔,山路凹凸不平,车身剧烈地跳动,颠簸得厉害,张用修怀里拥着的人柔若无骨,想必也不用问她会不会骑马了,直接道:“凌旭,弃车。”
“是。”凌旭让开车门的位置,“我来带吴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