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修说要计较倒不是大话,旁的不了解他的人或许会嗤笑他句不自量力,那可是手握重兵的镇南王。
但镇南王本人对张用修从不小瞧,所以当他得知自己安插在京州的几个暗桩被端,这才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像齐绍说得那般简单。
齐绍等人已经从金州出发回京州,被镇南王的人半路拦住直接送回齐家大本营晁州。齐绍隐约觉得和张用修有关,此刻这位不可一世的世子爷心里没了底。
齐家有祖传美貌一说,镇南王身长八尺有余,年近五旬依然形貌昳丽,姿容英伟,推门大步迈进来,腰间佩玉的撞击声极不悦耳。
风尘仆仆的齐绍刚要起身见礼,只听啪的一声,被他爹一个耳光打得趔趄,连退了几步才站稳。
“我让你和张用修交好,你又是怎么做的!”镇南王目如闪电,声如洪钟。
齐绍站好身姿,躬身行礼,“见过父亲。”
他嘴角溢出血迹,刚刚挨的这一下镇南王是用了狠劲的,齐绍舌头被牙齿磕破个大口子,顿时满口腥甜。
镇南王齐元倬还从未对容瑛这般动怒过,他眼锋又扫到季昀那里,“他脑子犯浑,你也不拦着?”
季昀百口莫辩,他怎会不阻拦,齐绍明明答应给他时间查清楚再说,转头就动了手,甚至被截杀张用修的快感冲昏了头脑,竟然不顾暴露身份的危险亲自下场,虽然季昀后面抹干净痕迹,以张用修的心智,大概是会联想到他们。
季昀敛袍要跪,齐绍伸臂拦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本想张用修一死,朝廷没得选只能出兵,而我们是他唯一的依仗。”
这个“他”不言而喻,那个在齐绍眼里沉迷丹药,经常不上朝,动不动就怠政的天子。齐绍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一抹挂在嘴边的鲜红妖冶凄美,老天在容貌上太过厚爱了他,也就没再给他足智多谋。
“若是事情真的是杀一人就能解决的,我又何苦束手束脚到现在。”齐元倬声音降了下去,扶上把手缓缓坐下,揉着额角,“你太不了解圣上了,少了一个张用修,他会再派个王用修、李用修……”
“王爷,是我的错,我没有把利害关系跟世子言明。”季昀眼看镇南王面露失望,这个时候把齐绍推出去无疑是火上浇油,于是一应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罢了,你们做都做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切勿意气用事……”齐元倬还是清楚齐绍的脾性,他看向季昀叮嘱道:“善后不用我来教你们吧,一个活口都留不得,只要死无对证,圣上面前矢口否认就是了。”
连镇南王都在内,齐家人有个通病,抱着当年朱家天下是他们齐家拱手相让的想法作茧自缚。季昀心下犯难,镇南王不知实情,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不仅把张用修得罪得死死的,连圣上那里也会错过补救的时机。
季昀脸上的难色逃不过老辣的镇南王,他心下一沉,喝道:“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齐绍闻言直直跪下,膝盖闷的一声撞在地面上,“父亲,跟秋明没关,是我亲自带人去,我和张用修的护卫交了手,他应该会认出我。”
齐元倬听得气血翻涌,拍桌而起怒指齐绍,“你……你简直是……”
简直是作死!
“那你们还敢回京州!”齐元倬气极反笑,“我齐元倬怎么生了你这么个……”
后面的话他讲不出口,儿子骂不开窍,还可能伤了一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齐元倬颓然叹气,幸亏及时拦下他们。
“你难不成还想去京州负荆请罪?”齐元倬坐回椅子上,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他抬眸看了看俊美非凡的好儿子,见齐绍摇头,转而问季昀:“你说,现在什么情况?”
季昀不见往日潇洒倜傥的风采,焦眉愁眼道:“王爷,我们恐怕为别人做了嫁衣。”
……
季昀所说的“别人”是个叫高凛的保州州巡检使,七品的地方小官,急圣上之所急,一封洋洋洒洒数万字的奏章快马加鞭送到了司礼监。
高凛在奏章中总结了他在保州治理流民的经验,大意就是允许部分流民在保州入籍且自行开垦田地,各种举措和保障写得甚是详细。
圣上观之甚喜,“好一个高凛,来得正是时候。”
所有人都想着怎么剿的时候,高凛提的是如何抚,这抚既不用得罪贵族又能增加粮田,天子好行一箭双雕之事,因此大为满意。
朱炤膺随即把张用修叫到宫里,“用修,你可知高凛?”
“臣知道这个人,保州州巡检使。”五品以下地方官的考课都是由吏部侍郎定夺,这人的能耐他之前就注意到了。
“你看看。”
谷大信把奏章递到张大人手里,他快速浏览了番,看得出来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都是费了心思的,细致恳切,用心甚笃,高凛有了陆旻这个执笔,如虎添翼。
圣上今日赐了座给张用修,他在圣上对面腰背挺拔坐如钟,眉目分明,气质幽冷,给人种高贵清华感。
君臣二人隔着龙案双目对视,了然地一笑,朱炤膺有种豁然开朗的畅快,“有用修你在吏部把关,朕得天下能者用之,这个高凛,就把他调到荆州治理匪众,先封他个代荆州抚治使吧。”
张用修颔首应道:“抚治一方,安民济物,圣上明见。”
“嗯,让司礼监拟旨吧。”
“是,奴婢这就去办。”
谷大信心道圣上又造新官名了,抚治使,看字面意思是安抚加治理,倒也妥当,多大的官暂且不说,毕竟是圣上亲封的,后面张大人在吏部运作一下,给他调成个五品,就算正经入天子眼的大官了。诶哟,飞黄腾达不就是天子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儿。
“朕要看他做得如何,做得好就去了这个代字,做得不好,就让他打道回府一辈子做个州巡检使。”朱炤膺眼里几许生杀予夺,富贵贫贱,惟其所欲的君主霸气。
“用修,此事朕还是要交给你办才放心。”
“是,臣领命。”张用修跪下接旨。得此旨意正好可以名正言顺接阿漾回来,故而眼底柔光轻显。
“起来吧。”朱炤膺观之诧异,却另外道:“吴忧,平阳知州,政绩不怎么样,这次考课是你给他评的优吧。”
“听说你和吴家姑娘有婚约。”圣上哈哈笑了连声,颇有兴趣道:“你这么不遮不掩地偏袒,朕想不注意都不行,怎么?是想告诉朕,你张用修这次就徇私了?”
“臣不敢。”
张用修起身要跪,圣上摆手,“罢了,朕不过随口问问,用修你难得公私不分,这个情面朕还是要给的,不过,这个吴忧确实没什么能耐,给他安排个清闲的官就好了。”
这明摆着是圣上给张用修的恩典。知州考课优,即便有了这个政绩,还要再等个机会,一个圣上垂青的机会,五品以下的官可由吏部任免,而五品以上的则是由圣上选择,圣上看不上的也升不了职。如今朱炤膺金口玉言这人没什么大能耐,给他在京州安排个没有实权的五品官,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一切圣上定夺。”张用修坦然道。迁调京州完全满足吴家的要求,至于其他,那就与他张用修无关了。
天子脚下做官,往往在三品就是个坎儿,有些人可能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往上升一级。
像吴忧那种地方官,过往考课都是吏部说了算,现在开始作为五品的京官就由圣上拍板了,既然他已经在朱炤膺这里落了个“确实没什么能耐”的评价,以后再想升迁怕是不可能了,除非有什么平乱、救驾的功劳。
像张用修官居三品,他升二品、一品更是难上加难,要有荣誉加持,否则就算圣上擢升了他,张用修也会落人话柄,更加坐实了宠臣的名头。一级一级的升迁跟内宅里媳妇熬成婆是一个道理。圣上看重张用修,所以才把平定荆襄匪患的重任交给他,这也是要给他升官的意思了,因此自然有人会眼红。
至于高凛,他一个训练士兵、维护治安、捍御盗贼的地方小武官,如何就得了圣上的青睐。
因为这人不像吴忧,他是个真有能耐的,能把逃到保州的流民安置妥当,且无形中以田屯兵,增强了手下的兵力。但是,张用修并没必要替高凛铺路,这人有野心有能耐,将来变数太大。
本来平定荆襄匪患本有上中下三个谋划,高凛这条于国于民是其中上策,但秉持朝中做事留余地原则的张用修本不想用上策立功,他对升迁并没太大的兴趣,但求无过而已,而且荆襄之外就是晁州,稍微一动镇南王都草木皆兵……
可是,谁成想齐绍搞了这么一出,算是给范垚做好了嫁衣,张用修欠她个救命的人情,又因为阿漾被她扣在手里,只能想办法两全,也就顺水推舟成全了高凛。
高凛有陆旻代为执笔,张用修交代司礼监秉笔太监们留心,一切水到渠成,高凛的建言呈到圣上面前,于是龙心大悦。
此时此刻,张用修出了圣上寝殿,站在宫墙根的阴凉里躲着这个时节少见的毒日头,恰好听见小太监们议论起昨夜的贵人小主嗓子都喊哑了。
他默然不语,抬头望望天,同一时刻,高凛在保州田埂地垄上也在抬头望天,捏碎了手里的土块,絮絮叨叨起来,“再他娘的不下雨地里的的苗就都他娘的完了。”
陆旻闻言失笑,还是没能适应这种句句不离“他娘的”的说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