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半,中原真姬拉开了宿舍的房门。
宿舍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但中原真姬就是知道,太宰和也他一定在。
在狭小的卧房内,鸢发少年靠坐在窗边。他仰着头,将后脑勺垫在窗沿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顶出神。
少年的呼吸很轻,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一眼看过去,太宰和也就像是一只贵重的人偶。
非人,非生命体,诡异但是反而让人想碰一碰他,以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我回来了,和也。”
“…啊。”
听到中原真姬的声音,太宰和也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应答。他的反应有点迟缓,但‘人偶先生’胸口的发条飞快地拧紧,让少年变回了往日的样子。
“欢迎回来,真姬,玩得开心么?”太宰和也看向她,温声说道。
赭发少女挑了一下眉毛,有点想开口怼一句这个半死不活的竹马,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算了,看在这小子现在像个活死人一样的状态,放过他吧。
想起之前中原中也戴着耳机听着两个太宰对话,最后无意识露出的震惊、悲哀的表情,中原真姬捏紧拳头,又松开。
不过还真是让人不爽啊。
虽然是按自己的想法没有去偷听和也与太宰治的谈话,但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真姬?”
少女长时间的沉默让太宰和也有些疑惑,他蹙起眉头,将身体向前倾了一些。
“被欺负了么?还是身体不舒服?如果——”
中原真姬打断他:“没有没有,我说啊和也,我今年可是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八岁的小孩子。”
“嗯,”太宰和也弯着嘴角,露出了甜度满分的笑容。“我知道哦,毕竟是最强的真姬啊。”
“…啊真是的!我受够了!”
中原真姬大叫了一声,有些烦躁地挠了两下自己的后脑勺。赭发少女三两步跨过地上的床褥,跪坐到少年面前。
“给我躺下!”说着,真姬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什么躺下?”
“这里啊,在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还有三秒。一,二——”
不等少女数到三,太宰和也已经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试探着将自己的头枕在她的大腿上。
太宰和也的动作实在是很小心,与其说是躺,不如说他是紧绷着身体,做出类似‘躺’的动作。中原真姬轻哼了一声,直接按着他的脑袋,把少年按在自己腿上。
温热的体温顺着紧贴的肌肤传过来,让太宰和也的耳朵整个变得通红。
什么嘛,这家伙也会像这样害羞啊。
中原真姬察觉到了腿上渐渐变热的温度,并对少年那张羞红的脸很有兴趣。
“怎么了,突然像这样…”
“不好么?这可是真姬大人难得的杀必死。感恩戴德地接住吧,和也哟。”真姬用玩笑的语气这样说道。
“辛苦了,应付太宰治很累吧?一副燃烧殆尽的表情…这种时候可以稍微向我撒个娇啊,我又不会拒绝你。”
太宰和也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又缓缓恢复正常,“我可以动手动脚么?”
“可以倒是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太宰和也已经伸出双臂,搂住了少女的腰。他将自己的脸贴在真姬的腹部,喟叹般得发出一声叹息。
“撒娇怪。”
——【爱哭鬼】。
太宰治的确没有说错,我只是一个不成器的爱哭鬼而已,如果没有真姬在的话,我根本做不成任何事。
太宰和也这样想。
“不问我些什么吗?”太宰和也说道。
“我问了你就会说么?和也。”
“会说的,因为是真姬,所以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会说。”太宰和也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我永远不会对真姬说谎,因为只要说了一次慌,真姬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地信赖我了。…我绝对不会做那样亏本的买卖。”
中原真姬说:“是啊,你不会撒谎,但你会隐瞒,会误导,会把我这个傻孩子往沟里带。…和也,我真的是我么?”
“只问我这个?”
“嗯,只有这个。”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问题,因为真姬只用了一个‘我’来指代,除此之外没有用任何的词语来修饰。
这个我指的到底是‘真姬’呢,还是‘中原真姬’呢,少年一时间难以分辨出来。
——大概是两者都有吧。
太宰和也知道,真姬并不傻。
她只是天生的心地好,根本不会也不愿意亲近的人设防,所以平日里才表现得那样大大咧咧。但当她站在阴影中望向敌对者时,少女鸢色的眼瞳深处只有冷漠的考量。
少女与死亡朝夕相伴,但并没有因此而恐惧,反而渐渐地对死亡失去了敬畏。
她不计较他人的生死,如果是为了达成目的,也不吝啬用数字来计算死亡。
生死观诡异,但这样的她却反而适合那个位置——这也是森鸥外赞同将武力派少女推上首领宝座的原因。
她可以像人间暖阳,也可以像坚冰冻石。比起一切以中原真姬的利益为中心行动,日渐偏激的太宰和也,对那个时期的portmafia来说,真姬才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真正诡计多端的人只有他,是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编制了舒适的摇篮,让原本应该自由翱翔在青空之上的鸟儿自愿收起羽翼,安然地停留在他的手臂上。
这是他的错,是他的罪。但是他完全,完全,完全不想反省。
越是自责,心底深处涌现的贪欲越多。想让她依赖自己,想让她一直和自己在一起。
太宰和也总是会想,如果是真姬的话,即使她想要用刀子划开自己的胸膛,用刀锋亲吻自己的心脏,他也会为了那被割开皮肉的痛苦而感到欢愉。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无法挽留太宰治,无法救下中原中也。连在中原中也战死,而真姬因为荒神的力量而痛苦挣扎时,也只能无助地抱紧她,听着那年才十岁的小女孩尖叫。
她因为疼痛而无意识地用指甲划破他的皮肉,但是在那种疼痛中,太宰和也却疯了一样地亲吻着她的发顶,向她笑。
我大概是个疯子吧,真姬。
“你就是你,真姬。”
沉默了许久后,太宰和也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这个答案。
不是因为恐惧、歉意之类的负面情绪,简单得说,他单纯是在兴奋而已。
中原真姬戳了一下他的脑壳,说:“你还真是个差劲又戏精的家伙啊,和也。”
“是么?”
“唔,如果你不是和也,而是个别的什么人,我应该已经把你扭送进portmafia的拷问室了。”
中原真姬长叹了一口气,敲鼓一样得拍了两下膝头的脑袋瓜。
其实和也留下的破绽还挺多的。
时不时会凭空冒出来的记忆,误导性点满的剧本,以对待纸片人来说略显突兀怪异的感情深度,还有…她完全想不起来的姓氏。
如果她不姓中原或者太宰,她到底是姓什么呢?明明是这么简单又基本的问题,但她一次也没有主动去想过它。
…所有东西,包括我自己都是假的。
——我和父母的回忆是假的。
如果她真的是中原真姬,那她的父亲就是首领宰,是个在她出生前就死了的混蛋。那她要从哪里找来一个会逗她哭,逗她笑,那么恶劣又让她爱着的亲爹?
——我跟和也的身份是假的。
我是真正的‘中原真姬’,那和也就是真正的‘太宰和也’。但是在和也告诉我的剧本里,他一次也没有说过‘太宰和也’是中也与太宰治的孩子。
和也到底是什么?人造人?私生子?啊,这个不太可能。
还是说,他是首领宰用书创造出的生命体?是他本来打算给荒神留下的“刹车”,却异能力变异了?
‘书’在和也手上对吧?虽然不知道‘书’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是只有‘书’才能像这样让她连自我认知都变得扭曲。
但是这些都不是让真姬觉得最火大的部分,真正让她烦得想大闹一场的是别的东西。
……为什么就算是到了这种程度,我也完全没办法对和也生气啊。
“像文豪一般书写自己悲哀而传奇的人生,如野犬般哀嚎、追逐、流浪,这个名字还真的很适合这场由众人一同上演的舞台剧。”中原真姬轻声呢喃着,吐出了这段话。
赭发少女佝偻着背脊,伏在太宰和也身上。
不管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而做的这些,她没办法对他产生名为愤怒的情绪。
她说过的,就算头脑会说谎,但是心绝对不会。
就像她曾经读过的,博尔赫斯所做的诗。
【我应该装作相信确有那些东西,我应该装作相信从前确有。】
万千的时空中,对我来说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
你是我密不可分的半身,是和我互相攀附而生的藤蔓。
就像多年生的紫藤花一般,即使是藤,在没有可以依靠的树木时也只能互相纠缠着,挣扎着让自身变成树型。
在某年春日,盛开满枝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