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静谧,数盏琉璃灯绵延作华彩漫漫路,与九天之上?灿白银河交相辉映。
广袖华服的人静静走在琉璃海中,怀中小心翼翼抱着一人,似抱着稀世珍宝,身旁的光彩绚烂耀眼,那人却只垂首低眉。
怀中人似乎动了动,他猛然顿住脚步,惊惶地看一眼怀里,轻轻晃一晃,怀中又没了动静,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往前走,锦靴踏过石地,静谧无声。
进九转游廊,过水亭,入庭院,似乎走不到尽头。
屋宇下暖黄的灯光亮了。
窗户映出忙碌的身影,一人纤纤端着醒酒汤走过去,拿着锦布走回来,抱着玉盆飘过去,取了外裳飘回来。
纤纤忙乱,不知多少个来回。
几时许,窗里的人影不动了,静谧如雕塑,暖黄的灯光印出他柔美的侧颜,浅浅落在雕花窗上?,实为京城惊鸿一剪影。
微风过,花窗被吹开,原来那美人雕塑直勾勾盯着床榻。
梁昭歌看着祝久辞入神,那人醉醺醺的睡颜着实可爱,眼睫软乎乎蜷曲,眉眼小小,鼻尖小小,唇珠小小。
他一直看一直看,小烛落下一滴蜡泪,他仍没有看够。
熟睡的人轻轻动了动身子,梁昭歌惊惶地移开眼,慌乱之下竟站起身背过去望天,此地无银三百两。
许久未见动静,梁昭歌又?一点点侧过身子,回眸看去,床榻上的人还在睡着,小脸粉扑扑的。
梁昭歌压下心跳,又?小心翼翼坐下来,目光再次移向?那人睡颜,却对上?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梁昭歌僵坐在原地,血液霎时凝固了。
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忽然,伸爪子扑上?来。
“昭歌!”
温软入怀的瞬间,梁昭歌冰封的身体像是初春被打碎的冰面,只需一颗石子就能解封整个冬天的寂寞。
他小心翼翼抬手抚摸那人墨发,“小公爷。”
“你不是昭歌。”醉鬼说。
梁昭歌慌乱,“我是……”
醉鬼从他怀中挣脱出去,半跪在榻上?,双手扶在膝盖,像是古代对棋的名士。
“不是。”醉鬼认真。
梁昭歌自然无法与醉酒的人争辩,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去。
醉鬼满意点点头,突然向前一探身子,险些失了重心跌下床铺,梁昭歌疾手扶住他,醉鬼笑眯眯抬眼,极是欣喜地唤他:
“大司乐。”
梁昭歌没听清。
不敢听清。
醉鬼扶着他的手跳下床榻,身子晃晃悠悠,宽阔的暗红纹玄袖流水一样摆动,云袖翩跹飞舞的间隙隐约能看到腰封束缚的劲腰,昙花一现,动人心魄。
醉鬼的舞姿毫无章法,突然就不跳了,他伸手抓住梁昭歌衣袖,“你怎么不应下?”
梁昭歌低头看着他,仍是没有开口。
醉鬼难得清明,抓住他袖子把?人一路拽到庭院,从闭塞的房屋出来,天地辽阔,明月挂天,胸襟顿时舒朗。
长风过游廊,拂过水面,月下闲步,世间之美不若如此。
醉鬼仰观天月,朗朗大笑。
“古有高山流水俞伯牙,五弦琵琶苏抵婆,广陵绝响嵇康,八十四调万宝常,霓裳羽衣李隆基,十二?律正朱载郁……如今,终要再添一位化神之境梁昭歌。”
那人看着天,似醉非醉,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梁昭歌着魔一般伸手接住,泪滴摔碎在手心。
圣上钦赐,北虢国唯一的大司乐,官至五品,统百师,掌国乐,赐车舆,享金玉,礼规高待,无人不敬。
“昭歌,”祝久辞仍看着弯月,“圣上说礼乐复兴,顺应天意,是为神谕。圣上还说,乐者敦和,体悟天道,是天地之序,众人之长。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故今礼乐乾坤,周而复始。”
东周之后,礼坏乐崩,诸侯伐役,百姓难安。天下苦无礼乐久矣。
礼乐至,天地合,阴阳生,草木胜,虫兽苏,羽者飞,胎儿生。
故礼乐,天地之情。
梁昭歌指尖颤抖,摔碎的泪珠融化在手心里,寂寞长廊,那人声音在耳畔回响,廊檐挡去华光,那人身处暗影,却比周围的琉璃灯还要绚烂。
灿烈到,他不敢触碰。
卑微者向?后一步,埋没于黑暗。
醉鬼突然看向?他,扑身入怀,“咱们昭歌也定能流传千古,为后人所惊觉,一曲琴殇,万世难寻,恨不能刺破时空踏遍山河大地倾耳来听,后世万代悔不知生太晚,竟不得一闻仙乐耳暂明。”
醉鬼似是过于醉了,晃晃悠悠扯着自己的宽袖跳出怀抱,脚下一扭,又?歪着身子倒在他怀中。
空中落下一滴泪,顺着醉鬼柔顺的发丝滑下去。
被泪珠砸脑袋而?不自知的人抬起头,眼睛亮如繁星。
“我有一个秘密。”醉鬼突然捂住脸,神神秘秘从指缝间往外瞥,“绝对不能告诉昭歌的秘密。”
梁昭歌认真点点头,抬起双手按住自己耳朵。
醉鬼拽下他的手,“你千万不能跟他说啊!”
醉鬼醉得不轻,梁昭歌无奈点点头。
祝久辞晃晃脑袋,“保和大殿,百官齐至。圣上封了大司乐,却没有赐下司乐府。”
醉鬼伸着白皙的指尖堵在嘴边嘘一声。
“是我驳回去了,我说大司乐寄情山水,能得圣上恩赐已是最大福分,不敢奢要。然后!”醉鬼凑到他耳边,“圣上真的收回成命了。”醉鬼嘻嘻笑起来。
声音突然弱下去,祝久辞委屈地红了眼睛,“不能让昭歌知道,我把?昭歌的房子送走了。”
梁昭歌眼睫微颤,终是忍不住紧紧抱住怀中人。
“不走,哪里也不去。”
*
宿醉之后头疼不可怕,可怕的是什么?都不记得。
祝久辞惶惶然,他昨晚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梁昭歌一直抱着他不放?
洗脸,梁昭歌抱着洗。
早膳,梁昭歌抱着喂。
最离谱的是穿衣,竟然还能抱着穿?竟然一件件穿好了??
祝久辞:“……”
梁昭歌:抱。
祝久辞叹口气,悄悄低头看一眼禁锢住自己身子的手臂,勉强勾着爪子揪揪那人衣袖,“昭歌……”
梁昭歌抱着他,顺道在他颈间蹭一蹭。
“昨晚……怎么了?”
“没什么?。”梁昭歌埋首,声音闷闷的。
祝久辞松口气。
“小公爷抱着我跳舞,”
“牵着我看月亮,”
“我们偷了国公爷的大刀,”
“抓了一条御赐锦鲤,”
“拔了国公夫人的花草。”
祝久辞:“……”
不怕,还有救,凭小公爷的顽劣性子,以上都是小场面。
梁昭歌往侧面歪身子,祝久辞感到头皮一阵扯动,“疼……”
梁昭歌复又?抱住他,“小公爷还将我们头发结在一起。”
“!”
祝久辞微微低下头,这才发现二人长发交织,缠绕作一团难舍难分,层层密密,一股压另一股,第三股又把前两缕缠作一起,纷繁复杂,眼花缭乱。
“这是……我编的?”祝久辞泪流满面捧起二?人墨发团团。
身后那人心虚望天,“嗯,小公爷编了大半夜。”
宿醉那日之后,二?人的头发虽解开了,梁昭歌却还是寸步不离跟着他。
或者说一天十二?个时辰抱着不放,俨然有不久前祝久辞抱着梁昭歌不放的不屈不挠精神。
不过那时候祝久辞是迫于原书淫威且碍于昭歌脆弱小性子才不得已日日抱着梁昭歌,如今却不知梁昭歌究竟为何抱着他不放,哪怕见到国公爷国公夫人也不收敛一点。
几日过后,祝久辞终于受不住了,大臂一挥把美人堵在墙角。
话还没问出几句,美人红了眼睛。
委屈巴巴抬眼,吧嗒落下一滴泪,“小公爷那夜不是这样说的。”
祝久辞:“……我说什么?了?”
美人伸臂一捞,天旋地转,祝久辞后背撞在墙上?,二?人的位置登时换了。
美人仍垂着泪,俨然自己受害者模样,极委屈地把人堵在墙角。
“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月黑风高夜。
昭歌:“小久喜欢我吗?”手中晃豌豆黄。
醉鬼流哈喇子点头。
昭歌:!!!!!
叮,梁梁粘豆包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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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