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小猫自然轻而易举被梁昭歌捞了回来。
其实,祝久辞若是穿了鞋子跑出去,梁昭歌兴许就不会追了,但他赤脚跑出去,院落中都是沙石,梁昭歌怎么可能忍心让他跑远。
再一次坐到柔软的榻铺上,祝久辞乖乖不乱动了,看着那人半跪在地上,苍白的双手从盆中捧起清水洒向?他脚面,泥污顺着水流砸落水面,柔软的掌心触到肌肤,脚趾不自觉蜷起。
盆中清水温度较高,肌肤有些烫得白皙透粉,脚踝上的红绳更是鲜明。
再换一次水后,梁昭歌拿来柔软干燥的锦布一点点拭去他脚上的水珠。
美人低着头极认真地擦着,从祝久辞的角度,美人纤长如扇的眼睫微动,苍白的面容衬得薄唇极其红艳。
小室之中,一高一低,一跪一坐。
祝久辞不想看到那人低下高贵的头颅,微微缩脚,又被那人迅速抓住,美人倚在地上埋怨地抬眼,祝久辞不敢动了。
洗净双脚,美人拿帕子擦干手,没有再对他做任何僭越的事情,二人相视,隔着礼貌的距离。
梁昭歌似乎从激烈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一如?往常,温柔雅致,飘飘似天人。
祝久辞呼口气,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昭歌,是他相敬的琴先生,是他一手捧出来的神明,是万世景仰的、不染一点污泥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明。
梁昭歌恢复如?常,西苑清闲的小日子慢慢过去。
不过祝久辞并不能对这一回激烈情绪视而不见。隔了两日他才总算从那人口中套出来缘由。
得知真相时祝久辞竟一时哭笑不得,他还以为宫中出了多么?大的事情,搞了半天,只是梁昭歌不想收门徒。
“不收就不收嘛,律法?中并没有规定大司乐一定要收徒啊。”祝久辞无奈道。
梁昭歌坐在琴案前抬眸看过来,“真的?”
“那还有假?”祝久辞拍胸脯保证,“昭歌开心就好。”
梁昭歌嘴边浅浅荡开笑容,他垂下?眸子,敛去神色,“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祝久辞探身问。
梁昭歌慌乱,摇摇头。
那日从太和殿出来,圣旨拿在手中却沉甸甸压在心上。
他从来不在意世人说什么?,也从不在意那些虚名,在意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他惶恐地发现,当被赋予世俗的身份,无数陌生的人要闯进他们二人的世界。
门生……
不要!
幼年时人们丑恶的嘴脸再一次浮现,梁昭歌脚步一踉跄,扶住汉白玉栏杆。
不知从几?岁起,他便不愿见人了。即便柳娘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他也不出去。
有一次被饿了五日,险些饿死,柳娘败了,从此再没有管过他。
后来一次在房中无意抚琴,被云游过境的琴仙听去,大加夸赞,连写几?首长词,梁昭歌一时名噪京城。
有了底牌,他更加肆无忌惮地蜷缩于自己的世界。
红坊偷偷将他年少画像传出去,不知怎的众人没记住他的琴音,却开始唤他京城第一美人。
红坊借此吊着全京城的胃口,他也终于光明正大不再见人。
小小壁垒圈起他一人,一过就是十几?年。
有一天,红坊异常吵闹。侍女们的尖叫声顺着门缝传入房间,她们说小公爷来了。
那一日,京城第一美人破天荒推开自己的房门,迈步走入陌生的世界,他倚在二层雕花游栏,看见楼下奔跑的身影,小小一只,猫儿一样,身后追着一大群如?狼似虎的女人。
那只猫儿灵巧地穿过堂中央的水廊,从茶座间隙越过去,小心翼翼躲开琵琶丝竹古筝,从漫漫红绸路跑到了红坊正门。
突然,小小身影紧急刹住脚步,因为十几?个姑娘候在门口闲谈。
梁昭歌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笑,他看着那只猫儿傻乎乎地被敌人包围在中心,四面楚歌却仍顽强地跳着。
炽烈的小太阳,生生不息,他一点都没变,一如?十几?年前小小一只白团子搅得京城大乱。
情急之下?,猫儿蹿上楼梯,跑上了二层,梁昭歌双眸一颤。
他看着那人被柳娘逼着倒退,离他越来越近。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向前迈了一步,看着那人撞进自己怀中,温软只停留了短短一刻,心弦几乎停滞。那人很快从他怀中脱开,惊慌地道歉转身。
“小公爷撞到人了。”梁昭歌颠倒黑白。
果然,他看到那人脸上愧疚之色更重。
柳娘赶上前说他不识好歹,堂堂京城小公爷从未向谁道过歉,梁昭歌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间他突然后悔这些年从未与旁人交谈,竟不知要如?何正确与人相处。
“对不住喽。”他撇撇嘴道,转身离去。
其实落荒而逃。
后来,蜷缩在壳中的人小心翼翼拨开一丝缝隙,抓到一线光明狠狠地拽进来不松手。
一个人的世界逐渐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
他渐渐沉迷沉沦,以为二人世界会永远地走下?去。
可是突然有一天小小的缝隙不受他的控制,有可怕的强光要照射进来,他惊慌不已。
怀中的圣旨冰凉如?石,他漫无目的走在皇宫中,不知去哪里寻他丢失的宝贝。
不知走了多久,他恍然看见湖心亭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有人亲密喂他糕点,一如?自己往常做的。
恐惧攥住了心头,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冲向前,曾经小心翼翼装出的优雅高贵被忘在脑后,他从来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他只是泥淖里的一抔土。
*
祝久辞对于某人不愿意收门徒这事没有过多思考,毕竟教?他这一个学生已经够让他费心力了。
每每看见梁昭歌在他弹琴时一次次皱眉,祝久辞便知道当琴先生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不过大司乐的圣旨已传遍整个京城,前来拜师的人并不会少?。
祝久辞以为梁昭歌总要用几个理由把人搪塞回去,却没想到他的处理方法实在非常——直接了当。
每当一个拜师的人进府,梁昭歌便把圣旨丢给他,让他念。
小可怜学生都是平头百姓,哪里如?此近距离见过圣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满面地开始念。
念完以后,梁昭歌问一句,“圣旨上写我要收徒了吗?”
小可怜摇头。
“那请回吧。”
小可怜颤着双腿爬出了国公府。
相同的小可怜来了一波又一波,梁昭歌如?法?炮制,每日都有几?十个抖着双腿爬出国公府的人。
门庭若市持续了几?日,京城人总算明白大司乐无意收徒,渐渐的也没有人来拜师了。
西苑的日子着实岁月静好,梁昭歌没有像以前那样十二个时辰抱着祝久辞不放,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品茶,一起习琴。
祝久辞恭恭敬敬供奉起他的神明,欣赏那人的优雅,折服于他羽化登仙的境界。
只是偶尔,祝久辞侧眸看到梁昭歌抚琴时云袖滑落臂弯——露出的手腕上带着血红的绳结,他才恍然惊觉那一日的惊慌错乱与悱恻缠绵不是梦。
时间又过几?日,祝久辞和梁昭歌一同去书坊。墨胖子拜托他的事情该有个结果了。
“小公爷有何打算?”墨胖儿抱着茸鸭惨兮兮看向?祝久辞。
“我随你去金陵。”祝久辞道。
梁昭歌身子一晃,猛然拽住他衣袖。
祝久辞伸手拍拍他手背,“带昭歌来书坊就是为了说此事。”
祝久辞对夏自友道:“陪你去金陵自然可以,但是得带着昭歌一起去。”
夏自友呼口气,“好说好说!”
多带一个人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夏家财大气粗便是再带一百个人也可以。
等夏自友走开,祝久辞笑眯眯看向?梁昭歌,“金陵湿润宜人,最适宜养病,尤其对咳症。怕你不愿意去,只好先斩后奏了。”
梁昭歌渐渐红了眼睛,低着头揪他衣袖。
祝久辞眉头一跳,以为他不愿意去,“这个,昭歌若真不愿意去自不用勉强,你……”
梁昭歌又吧嗒粘上来抱住。
祝久辞:“……”
一夜回到解放前。
挣脱半晌,着实甩不开粘豆包,祝久辞再一次放弃。
突然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问,祝久辞连忙正色道:“上次给昭歌的路引可还在?此次出行就不用再办了。”
梁昭歌沉默。
“路引呢?”祝久辞等半天没等到回答,不得不再问一遍。
“不见了。”梁昭歌有些心虚。
祝久辞跳起来,一下?子挣脱怀抱,“不见了?!”
“可仔细找过了?路引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丢?”
梁昭歌摇摇头,“真的不见了。”
祝久辞一时有些绝望,想当初为了给他办那张路引不知求了多少?人,连带着曲惊鸿小将?军也在京城跑断了腿,抱着一张薄纸,前前后后盖了多少?公印,不知找多少?大人谈话走后门。
如?今还要重来一边,祝久辞一时之间有些窒息。
扶着额头,祝久辞不想理会面前这个马虎粗心的家伙!
“小公爷……”美人揪衣角,委委屈屈认错。
“让我静静。”
“呜呜。”美人哭。
事情的结果是,路引该办还是要办的,只不过京城第一美人被罚在书坊门口当了一整日的人形招牌。
那天可谓门庭若市,万人空巷,小小书坊竟能容下?半个京城的人,着实是北虢国一大奇观。
与此同时,国公府内部也同样忙乱着。
因为,七月十五鬼节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昭歌没有受过伤害,但毕竟自幼身处红坊,自然看过别人被……也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