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木簪

梦中过了百日,现世不过一?瞬,祝久辞惊醒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翻身坐起,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他靠着榻柱大口喘气,浑身颤抖不已。

双手?摸索着去寻帕子,半晌没有找到,他只好捏起衾被擦去额上冷汗。

神魂归位,诸多思?绪纷至沓来。梦中误以为自己是看故事的?人,不觉有什么,等清醒过来却后怕不已。

胡乱披上衣物跑出房门,院中一?片冷清,天色灰蒙,除夕夜的?火红灯笼此时已熄灭,黯然地挂在廊上摇摆。

阿念打着哈欠在院中练剑,长剑划过梅梢,枝桠微微抖动。

祝久辞走到树后唤他,只想寻个人说一会儿话,头脑现在还不清醒,一?时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阿念连忙收了剑,笑嘻嘻跳上前:“小公爷新春安康!正准备去叫您,宫里送来了礼服,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在前院等您呢。”

祝久辞神色一紧:“什么礼服?”

阿念绕到树后面推着他往屋里走:“祭祖大典的宫服呀,小公爷快些回屋换身衣裳出来,别让国公爷等急了。”

祝久辞险些崴脚摔倒,慌忙转过身抓住阿念的?肩膀:“祭祖大典!”

阿念被祝久辞这般激烈的?情绪吓得不轻,连忙正色道:“正月上辛日祭祖大典,小公爷连这都忘了?”

祝久辞慌忙松开他,踉跄着脚步往院外跑。

阿念跟在后面大声唤他:“小公爷披件衣服再走啊,当心着凉!”

祝久辞感受不到冬日寒凉,一?路往前院冲去,过了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奔跑,新年伊始,国公府给?仆从准了假,偌大的庭院只有三两人影。

一?路不敢停歇,直直跑到前堂,跨过门槛时险些绊脚摔到地上,幸亏国公夫人一把扶住。

“这孩子,急什么?”国公夫人笑着拍去他身上灰土,“是我没让阿念叫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昨夜守岁那么晚,贪睡一两个时辰不妨事。”

祝久辞额上急出了薄汗,焦急道:“祭祖大典……”

国公夫人极是高兴,“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难得你关心这个,来的正好,试试这宫服合不合身,若是不称身子还得加紧改一下。”

祝久辞被娘亲拉着走到衣椸前,指尖触上华丽的?绸袍总算冷静下来,距祭祖大典还有几日,他有足够时间安排下一?切,只需让梁昭歌好生呆在府中不去那祭祖大典就行。

还好,还好。

冷静下来探身去取那宫服,屏风后面窸窣响动,祝久辞看过去,梁昭歌穿着藏蓝白鹇五品官服从后走出来,一?时天地尽失颜色,当真?少年玉树临风,朝阳明媚,仙人之姿。

祝久辞却大惊扑上前:“昭歌这是!”

国公夫人无奈拎着他的?领子将人从梁昭歌身上扒下来:“你的?琴先生可是圣上亲赐的?大司乐,当然也要参加。”

“不能去!”祝久辞倏地面色苍白。

国公夫人拎着人走到一旁,从衣椸上取来官服罩到他头上:“圣旨都下来了,你小子捣什么乱。快点试试,不合身还得送给?绣娘改。”

祝久辞慌乱扒下宫服,又扑到梁昭歌身上,尊贵的宫服一?下子落到地上染了尘土。

“昭歌不能去!”

国公夫人皱眉,饶是她好脾性也被祝久辞这般任性的举动磋磨得有些生气了,宫服是皇家赐下的?圣物,同?于面圣,怎能这般不敬,正要上前教训,梁昭歌开口:

“小公爷觉得不好看吗?”

他一?手?抱住祝久辞,一?手?展开衣袖,绸缎如流水一般展开,藏蓝如墨玉,白鹇尾羽惊艳展翅,栩栩若飞。

祝久辞从他怀中抬起头,泪水噙到眼中,却不知如何说。纵是焦急万分,也不可能将梦境说出来,这般荒唐无度,只怕会吓到家人,到时别说劝梁昭歌莫去那祭祖大典,只怕他自己都会被人当疯子一?样关起来。

“昭歌可以不去吗?”祝久辞几乎是万般希求地问他,想当初梁昭歌被钦赐大司乐也照样没有按礼规收徒,兴许这次祭祖大典也不用去呢!

梁昭歌苦笑着摇摇头:“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咬着下唇不能说。

灵隐寺前阳光普照,百官的?咒骂声仍在耳边萦绕,千夫所指,唾沫溅脸。不过这些都是外物,他也并不在乎,旁人爱骂就骂去吧,只要梁昭歌不在意,他听再多辱骂又何妨。他怕的?是那长达半年的重伤。

怕一?庭院洗不净的?血气。

怕梁昭歌脖上的?勒痕。

怕他苍白如雪的面色。

怕他虚弱得像是断了触角的?蝴蝶。

“小公爷不要担心,祭祖大典不过两个时辰,累不着的?。”梁昭歌等不到那人答话,只能自己猜测原因。

他温柔地揽住人,轻拍他脊背:“梅魂的?效用小公爷还不信么?”

祝久辞忍着泪水,满腔话语堵在胸口,终是点点头。

午膳过后,他一?人出了府。

圣旨已下,无论如何更改不了,家人这边无法商量,狐朋狗友亦是未长大的?少年,他只能寻那个人。

质子府前,他抬头观望。

这么多年过去,质子府一?点没变。朴素纯白没有一?点装饰,淡然如水,沉稳似山,一?如那个人给他的?印象。

他撑过旁边矮墙翻了进去。

裴珩站在庭院中央转身,瞧见这一?不速之客并不惊讶,笑着道:“小公爷怎么又躲来了?”

从小到大,小公爷无论是犯了错误或是心情不好,总是爱躲到这质子府来。虽说后来裴珩搬去了皇宫,质子府空闲下来,但二人都没忘了这个地方,依然是他二人的秘密基地。

祝久辞走上前,拉着他到台阶坐下。

“新年伊始,小公爷怎心事重重?”裴珩坐在旁边,抬头望着院墙围困的四方天空。

祝久辞扯起笑脸:“裴公子……新春万福。”

裴珩阻了他的?话语:“既有心事还强迫自己说那祝福作甚?我又不缺你这两句。”

祝久辞总算笑起来。

“幸得你在宫外?,不然我还真?没人可说去。”

裴珩点头,自那年他入了皇宫,每年只有春节这几天可得圣上的?出宫令。平日出宫只能跟着太医院出来,抑或偶尔放胆随小公爷溜出来。

祝久辞看着裴珩正色道:“可有什么办法逃了祭祖大典?”

饶是冷静如裴珩也一?时之间脸色出现裂痕,一?时竟没摸准祝久辞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小公爷是……?”

祝久辞叹口气:“昭歌他……”

裴珩一听便明白了,都无需祝久辞将梦中的?事情拐弯抹角说出来,他开口道:“小公爷的意思是,怕典礼上有人对梁公子不敬?”

祝久辞似是抓住一线希望,连连点头。

裴珩安抚他道:“我虽不是北虢国人,但也知晓祭祖大典的重要性。大典是万般不能不去的,但……”

祝久辞脸上没了血色

裴珩连忙接着道:“但小公爷也不必忧虑,家国祭典怎会有人站出来说那微不足道的?事情?”

祝久辞忽然顿住。

祭祖大典神圣隆重,百官顶礼膜拜,九五至尊的?圣上亦提前多日沐浴准备。礼规繁重,百官连额上出汗也不能抬手拭去,怎可能有人在那庄重肃穆的?场合站出来大吼一嗓子……

如今不在梦中,回想起那场景确实荒谬。

虽说那时清晰如亲身经历,但毕竟是梦,未必是真。

裴珩见祝久辞冷静下来,拍拍他肩膀接着道:“圣上亲赐的?大司乐官至五品,何人敢置喙,何人敢质疑。”他扶着祝久辞的?肩膀转过来,仔细看他眼睛道,“质疑大司乐身份不就是在质疑圣上?”

“小公爷且想想,谁人敢质疑天子?”

祝久辞忽然松懈下来,心中一块重石落地,从没有这般放松过。

是啊,一?切都不一?样了。梁昭歌不再是原书中任人唾骂的?乐倌,如今他是国公府亲聘的?琴先生,是京城百姓捧上天的神明,是圣上亲笔御书赐下的?大司乐,神台之上,万人瞩目。

今日那人穿着五品藏蓝官服,朗朗如天上明月,璀璨胜似漫天星辰。从没有那可怖的?三尺白绫,没有虚弱如一?张薄纸,没有面容清瘦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如今的?梁昭歌已亭身玉立站到人前,风雨不惧。

“想通了?”裴珩双手抱在脑后,优雅靠在廊柱。

“嗯。”祝久辞低头。

“来!”裴珩一跃而起,转身向祝久辞伸出手。

祝久辞抬头,少年大笑着向他伸手,阳光在他身后洒下一?层光影,恍然像是那日在太医院前分别时,那人站在金光灿烂的?夕阳里,一?整条长街都为他黯然失色。

祝久辞伸出手,猛然被人有力?抓住,力?量不由分说将他强势拉起,方一站稳身形,磅礴的力?量又一?瞬间褪去。

裴珩带着他走进屋宇。

小室朴素干净,一?榻一桌二椅,别无他物。

祝久辞在桌前坐下,裴珩转身走到榻前打开暗格取了一?样物什出来,背着手?走回来,站到祝久辞面前。

“是什么?这么神秘。”祝久辞道。

裴珩牵起祝久辞的?手?,将那物什放在他掌心。

木质绵润带着一?点温度,簪花雕刻精细繁复,线条流转如水,不知用了多少个日夜。

“木簪!”祝久辞惊喜抬眼。

裴珩笑着点头:“不是玉簪,小公爷可不要嫌弃。”

“怎会!”祝久辞小心将木簪捧起。

裴珩是一国质子,独活于异国何尝艰难,以木替玉,实是万般无奈,却显了他一?番真诚热忱。玉簪虽贵,何能比上木簪心意。

“多谢裴公子!”

裴珩忽而俯身看他,二人离得极近:“小公爷,新春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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