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龌龊

祭祖大典开始了,熟悉又陌生。

祝久辞站在百官之中,看着冗长的仪式一如他记忆中的规程一道道走过。

仪官捧上经卷,天子威严立于高台,百官肃穆,眼神紧紧盯着高处,不无虔诚顶礼,背脊挺直。

祝久辞微微侧眸看去,梁昭歌站在他身侧,平静看着高处仪仗。他已褪下狐毛大氅,藏蓝色的官服衬得他庭身玉立,领口精美的绣纹攀缠欲飞,祝久辞从未发现北虢国的官服如此好看。

梁昭歌眼睫微动,凤眸转而看过来,一瞬间他身后百官黯然失色。

“小公爷。”他不出声道。

祝久辞红着脸转回眸子,盯着仪官念诵那不见尽头的礼规,许久才从美人神颜中平复下心?情。

大典行进?得分外顺利,总归是重复了百年的繁文缛节,仪杖熟稔,分毫不出差错。祝久辞站在队伍中昏昏欲睡,烈日愈发刺眼,冬日里竟有灼背的错觉。

“礼到!”

祝久辞看过去,高台之上天子身着明黄双手接过仪卷,老主持点头退到一旁,百官齐齐跪下。

膝盖触到坚硬冰冷的地面时,他恍然松口气,大典结束了。他几乎是激动地牵住梁昭歌的手,后者温柔地拉他起来,在他耳边小声道:“小公爷莫要?胡闹,还未结束。”

祝久辞笑着松开手,站直身子目视前?方等着礼官宣布大典礼毕。

青山顶峰,天地寂寥。

“祭祖仪末,百官请回。”

诸事落定,前?尘梦境也早已随风散去。

祝久辞重?新牵起梁昭歌的手:“我们回家。”

一道刺耳的声音乍然冲破肃穆场面,阻下众人脚步:“红坊的乐师怎么成了北虢国的大司乐!”

祝久辞骤然血液凝固,浑身僵直立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无数道可怕的声音冲撞耳膜。

他身侧齐齐排列的百官乍然退散开,将他与梁昭歌围在闭塞的一圈空地内,众人交头接耳,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祭祖典礼已然结束,百官无所顾忌,大肆地对他身边的人指手画脚。

祝久辞冲上前?挡在梁昭歌面前,可是身后又多出来几道难听的声音,他又旋身把人挡在身后,东西两侧群臣张口大骂。

“我记得,昭歌儿是吧?”

“红坊的乐师?”

“乐坊那种地方的人怎么能当大司乐?”

“恶心,都是些靡靡之音,不堪入耳!”

“那种地方能出来什么?人!”

“早该一把火烧了!”

祝久辞拍开?一人的手:“你们在说什么?!圣上钦赐的大司乐岂容你们质疑!”

场面乍然安静,无人敢质疑圣上。

祝久辞咬着牙盯着面前的人群,于百官而言,这只是他们参加无聊冗长的典仪后,聊以解闷的趣事,所谓趣事,便不嫌事大。他们丝毫意识不到他们无心?的举动足以把一人踩进?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祝久辞微微侧开身子,让他们看见梁昭歌身上的五品朝服,白鹇展翅,朝珠丹红,此等殊荣,不容置疑。

三两官员退开?,被困在闭塞中的二人终于有了喘息之机。祝久辞慌忙转头,梁昭歌神色如常,依然平淡地看着周遭。

“我们走。”祝久辞仰头看他,急切不已。

他迈步,百官哗啦向后退开?一条窄道,他牵着梁昭歌擦着百官的衣衫往前?走。

远处就能看见长阶了,只要踏上去,他就能带着梁昭歌离开这是非地,将那群丑恶嘴脸的人甩在后面,不管一辈子呆在国公府中,抑或出了京城游遍山海,总归不会再?受他们指点。

小公爷也好,梁司乐也罢,他们何时在意过这个虚无的头衔,那些人爱要便要去吧!辞了这官位,管他风霜雨雪,只要他二人在一起,何惧前路漫漫。

百官队伍向两侧让开,祝久辞拉着梁昭歌大步跑起来,二人的衣袖在风中翻腾,拂过众官尊贵的朝珠,就在前面了,马上,马上到了!

忽然身后那道森冷声音再次噩梦般出现:“虽是钦赐,圣上却不知大司乐的身份。”

此话一出,众官沸腾,只因他一句话扣上了欺君的罪名!

若说原书中小公爷带着梁昭歌参加祭祖大典是小孩子心?性不知分寸,连圣上都没有追责,只是关在府上严惩一番,如今欺君之名扣下,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祝久辞心?脏猛烈跳动,眼前骤然白茫一片,胸口堵塞得几乎压抑不住弯身咳嗽的冲动,他听清了,那个声音是陈清焰。

人群忽然涌上前?,窄道霎时不见,他的肩头被人撞到,刺骨地疼,紧接着被人温柔揽进怀里,一双手替他挡了周遭怒火。

欺君的话在人群中迅速星火燎原,谩骂的声音潮水一般涌来,不少表面忠实的朝臣涕泪俱下哭诉他们可怜的圣上被孽子欺瞒、被乐人辱没了官阶。

“大胆小儿,竟敢欺君罔上!”

“定与那妖人不无关系,长得便是狐媚相,不知使了多少伎俩……”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祝久辞从梁昭歌怀中挣脱开,大声向他们解释那日保和殿上他满怀敬意向圣上献曲,那日百官起身拊掌,赞美如潮,圣上大悦,钦赐琴先生为司乐!

你们不记得了吗!

是你们赞叹过的仙曲,是你们说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是你们说京城又得天赋琴仙!

是你们说国公府之琴师当得嘉奖!

祝久辞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谩骂中,无人在意那日真相如何,总归看好戏的众人一旦见到一点颓败的苗头,定当努力抓住揠苗助长,推波助澜帮着那人跳下悬崖。

态势愈演愈烈,祝久辞恍然看见人群之外娘亲着急地冲他招手,奈何人群阻挡,只能和国公爷焦急站在外面。

“孩子别怕。”

祝久辞看见娘亲冲他无声道。

是,不怕,现在不过是人群激愤,等群臣退去,圣明的天子会还他们清白,此时只需等着。

祝久辞踏下心?来,不再?扯着嗓子去解释,他转过身牵住梁昭歌的手,感受那人冰凉的指尖被自己包在掌心?。

不怕。

忽然,一片谩骂中不知是谁提起了当年那场席卷京城的传言,神明的事被翻出来了。

祝久辞瞬间惊惶。

“那日诡异红雨神明降世,也是他梁昭歌吧!”

“原来真是妖孽作怪!”

“呸!哪有什么?神明,当真辱没了这二字!这片土地上,谁能比天子圣明!”

“他梁某人莫不是要踩到圣上头顶去!”

祝久辞脸上血色褪尽,当年呕心?沥血捧上神坛的努力,如今全部成了欺君的罪证。

他祝久辞——北虢国大将军之子,罔顾天道,散播谣言,混淆视听,颠倒黑白,欺瞒无辜,徒手捧神,妄压天子威严!

无论如何说不清了,大司乐一事他还有十足的理由,总归明黄的圣旨仍供在前堂几案,纵使百官再?不平,梁昭歌是大司乐的身份无人能撼动。

可如今,造神一事被人翻出来,白纸黑字明晃晃地呈于天下人眼中,确凿的事实让他哑口无言,他本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自己的把柄早被人抓在手中,趁着他一有颓势,分毫不怜惜地全部播撒出来,让他坠入无底地狱,万劫不复。

事实就是如此啊,他为了捧梁昭歌而欺瞒了全京城的百姓,欺瞒了朝堂百官,欺瞒了圣明天子!他日夜仰观星辰,抄了上万份传条薄卷,一张张散播在京城四方角落,他翻进百姓的小院,把白纸藏在灶头下,他顺着大树跳进醉仙楼的后院,将传言散尽侍从的院落,他将信纸缠在桃花枝头,他跑去清水河畔挖开?一方重石……

众人伸长手臂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这时却显得陌生,血盆大口,厌恶的眼神,祝久辞看着他们茫然无措。

矛头转而指向梁昭歌,骂他妖孽,骂他不知廉耻。

祝久辞去阻,却杯水车薪。

他以为自己改变了一切,以为给了梁昭歌光荣万丈的身份一切就不一样了,原来什么?都没改变,他比往日还要?渺小。面对众人龌龊,他甚至没有当年小公爷的勇气站出来说一句——

他是我良人……

人群之外忽然一阵骚动,祝久辞回神看过去,曲惊鸿小将军不知何时赶来,竟然推阻着人群要?冲进来。

祝久辞骤然吓出一身冷汗,他忘了,当年造神时还牵扯了他最重?要?的朋友们!北虢国唯一的少年将军、礼部尚书的儿子、北虢国首富的夏公子……

此事若出,牵连的是整个京城上圈的世家!

“走开!”祝久辞大吼!

他只能冲着曲惊鸿的方向如此晦涩不明地大叫,他不能让旁人发现他的朋友,他还要?护着他们!

众人被他不敬的言语激怒,“呸!原来我尊重?了十几年的小公爷不过是这副德行!”

“可怜国公爷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怎么养出这样一个没有教养的儿子!”

人群再?一次猛烈地冲上来,祝久辞不得不退回去,脚下的空地越来越小,冷风一吹,额头冰凉。

忽然柔软的帕子擦过鬓角,凉意被瞬间抹去,祝久辞抬眼,梁昭歌拿着帕子擦他薄汗。

祝久辞眼泪涌出来:“昭歌……”

梁昭歌的指尖轻拂过他眼尾,“小久不哭,拭汗的帕子可不能擦眼泪。”

帕子晃过眼前,一方雪白,桃花绽放。

是昨夜灯火下的针线。

祝久辞按住他的手,将帕子拿下来,小心将桃花藏进手心?,感受到细密的针脚。

“不是说把绣花的帕子给拭汗小厮么?”祝久辞问他。

周遭人声鼎沸,梁昭歌的声音却清晰传来:“没舍得给,还是我替小公爷拭汗吧。”

场面忽然安静下来,祝久辞疑惑看过去,泪眼朦胧有些看不清前?路,只觉面前百官让出一道极宽的道路,一抹明黄渐渐离近。

祝久辞急忙擦去泪水,抬眼,龙涎香萦绕,梅逊雪站在面前看着他,身后国公爷垂首站立。

“诸爱卿迟迟不去,原是围了两个小孩在此。”

百官霎时吓得跪地,背脊抖如筛糠。

梅逊雪转身面朝百官道:“梁司乐为朕钦赐,当年神诏朕亦知晓。”

简单一句话让百官顿时面无血色,灵隐寺前针落可闻。

祝久辞呆愣站于原地,梁昭歌在一旁拱手揖礼。

大太监尖声道:“都散了吧!”

众臣退去,高台寂静。

国公爷瞪祝久辞一眼,跟着圣上离开,曲惊鸿跑上前?,面容焦急。

“没事了,小公爷。”他们这样说。

娘亲这样说,曲惊鸿这样说,梁昭歌也这样说。

祝久辞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倒进?榻铺,噩梦袭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