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秩被迎进了屋。
白家人已经吃完了晚饭,白正乾坐在炕床边,背后绑着木板,正拿着半导体收音机在听广播;红豆黄豆坐在炕桌一角,正在俯桌写作业。
见了宋秩,白正乾一愣,连忙问道:“小宋来了啊,吃过饭了吗?”
宋秩点点头。
然而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叽”了一声。
黄豆年纪小,直接嚷了出来,“大哥哥——肚子饿!肚子——咕咕叫!”
宋秩顿时满面通红,“我、我……”
谈凤蕙过去管教孩子们了。
白正乾面不改色地扬声喊道:“桃子妈,冲碗擂茶给小宋!”
唐丽人在里屋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擂茶出来。
——擂茶是南方独有的一种饮食。是将茶叶、花生、芝麻、核桃等许多干果一块儿炒熟,用盐调味,再用杵和臼捣碎,密封保存,吃的时候用开水一冲就好了。
唐丽人笑着对宋秩说道:“小宋啊,这是桃桃的舅妈去南方探亲的时候带回来的,味道很不一样,你快试试!”
宋秩,“婶子,我……”
“快趁热吃!”说完,唐丽人又忙碌去了。
宋秩只好看向白正乾,“叔,我……”
“你先吃!”
宋秩深呼吸一口气,“谢谢白叔,谢谢婶子!”遂将那碗擂茶吃了。
炒制后的干果,热量很高,混着掺了盐末的茶汤……味道很好,很饱腹。一碗擂茶下了肚,宋秩肚里的饥火终于止住。
在这过程中,一直有人在用手轻抚着他的后背。
宋秩不用回头就知道,肯定是白桃桃。
扭头一看,果然是小美人,这会儿正跪坐在他身后,一手抱着一盆蔫不拉叽的植物,一手按在他的背心处?
她还朝他甜甜一笑。
宋秩莫名有些面红。
白正乾板着脸说道:“桃桃,我和小宋说正事儿呢,你别闹!”
“我没闹!”
白桃桃当然听出了老爹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想让她离开这儿,但她就不!她得做个实验,看看能不能把从宋秩身上汲取到的灵气渡到这几株秧苗上!
少女甜润的娇嗔令宋秩面庞微红,他把头转回来,低声说道:“没、没关系,由着她吧白叔。”
白正乾一向拿傻女儿没办法,现在宋秩不介意,那当然更好,就和颜悦色地问:“小宋啊,你找我啥事儿啊?你今天第一天来村里,是有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吧?别见外哈快和白叔说!”
宋秩深呼吸,“是这样的白叔……”
当宋秩和白正乾说话时,白桃桃就抱着一盆葡萄藤,乖乖坐在宋秩身后。花盆是破了底的搪瓷杯,不大,里头种着一株小小的葡萄苗,蔫巴巴的。
白桃桃一手紧贴住宋秩的后背,顿时感受到充沛的灵气源源不绝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蒸得她暖洋洋的,实在舒服。
说真的,白桃桃都有点儿舍不得把灵气渡给葡萄藤了……舍不得呀!
但一想到中午那肉包子的美味……
白桃桃知道,家里不富裕,想顿顿吃好的就必须先致富。于是她一手抚着宋秩的后背不动,另一只手拈住葡萄藤上的一片叶子,努力往葡萄藤上转移灵气。
【好、好香呀!】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白桃桃有些惊诧。
这是——
她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到这个声音啊!
再低头看看,种在里的葡萄苗似乎微微的舒展了一下卷曲的藤蔓?
白桃桃瞪大了眼睛。
想了想,她松开了手。
——刚刚才舒展开的叶片和藤蔓就有些无精打采的蔫了下去。
白桃桃一笑,又重新拈住了葡萄藤上的叶子。
【哎呀真舒服呀!】细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白桃桃在心里问:【葡萄,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咦,你是谁啊?】
【我是桃子。】
【桃子?是你在用手拉着我的叶子吗?】
【是。】
【可你是人呀???】
【我是人呀。】
【人类怎么可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因为我是桃子呀。】
葡萄藤懵了,【可你说你是人……】
【我是人呀!我是……不,我以前是桃子,现在是人。】白桃桃解释道。
葡萄藤:@_@你到底说什么!
这时,宋秩已经吃完了擂茶,还把他遇到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白正乾听:知青站的负责人蒋宏志非常不欢迎宋秩的到来,住宿和伙食都不安排。
——住呢,蒋宏志就一口咬定集体宿舍里已经没有男知青的铺位了,如果宋秩不介意去女知青们的寝室搭铺的话,他是没有意见的,就看女知青们有没有意见。
——吃呢,蒋宏志说知青站现在实施工分共有制。但今天是五月六日,这个月已经过了六天,所以不好统计。他让宋秩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一个月的伙食,六月再加入知青社,搞工分共有才能吃上大锅饭。
白正乾一听,气得用指节轻敲桌子,“这个蒋宏志!”然后扬声叫道,“冬生啊,你把我那拐准备好,我上知青站找蒋宏志去!”
唐丽人听了,从里屋出来了,“这天都黑了你腰不好别出去了!”
“没事儿!冬生扶着我慢慢走……”
唐丽人皱眉,“那万一冬生也摔了呢?”
宋秩,“叔,要不你告诉我哪儿能将就一晚上吧,我先应付这一宿,明天再处理这事儿也不晚。柴棚草棚牛棚都可以,我没问题的。”
白正乾,“这怎么行!”
唐丽人,“听我的,小宋你今晚就住我们家!明天再让你叔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宋秩有些不安,“婶子,这不合适吧?”
“我说可以就可以!”唐丽人说道,“我们家一共四间屋子,我和你叔一间,冬生和他媳妇儿还有孩子一间,她们姐妹仨一间,还有一间……本来是南生和他媳妇儿住的,现在南生参军去了,他媳妇儿又回了娘家,正好空着呢么,你今晚就在这儿住一晚,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红豆黄豆姐弟俩在一旁嘀嘀咕咕了起来。
唐丽人不用想,也知道那对小人精是在商量夜里吃葱油饼的事儿,就重重地咳了两声。
红豆黄豆立刻噤声。
宋秩就是觉得欠白家太多人情了,就站起身,“多谢婶子了我还是……”
他刚站起身,坐在他身后、用手撑住他后背的白桃桃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就倒了下来!
宋秩被吓一跳,下意识扶起白桃桃,又问,“要不要紧?”
白桃桃本来没事,突然意识到他要走?
她赶紧点头,“……要紧!”然后立马碰瓷,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宋秩哥哥不要走!”
——她还有十几盆秧苗等着汲取他的灵气呢!
宋秩:……
红豆黄豆也有样学样,赶紧出声挽留,“大哥哥别出门,晚上有山鬼!”、“天黑了有山精鬼婆专门抓小孩子的!大哥哥不要走!”
谈凤蕙瞪了孩子们一眼,“那些都是四旧!以后不许说了!”
红豆黄豆连忙闭了嘴。
黄豆毕竟还小,不太懂事,就小小声说道:“……我们家晚上要吃葱油饼,大哥哥别走了!”
宋秩:……
谈凤蕙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了。
白桃桃,“也给宋秩哥哥一个葱油饼!”
红豆,“也给大哥哥一个葱油饼!”
黄豆,“也给大哥哥一个葱油饼!”
……
宋秩盛情难却,同意今晚在白家住下。
白家人也就不藏着掖着的了。
白梨梨把生了火的小炉提到炕床前,架上一口小炒锅,然后盯住了柴火。
唐丽人洗净了手,把早已经醒好、揉进了香葱粒儿和油的面团扯成剂子,再摁压成圆圆薄薄的饼,再摊到小锅里去。
谈凤蕙就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给葱油饼翻面。
白正乾、白冬生和宋秩就一边看着女人们干活,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宋秩就觉得身后的白桃桃有些不对路?
他扭头一看——
小美人正捧着一株栽种在破搪瓷杯里的秧苗,使劲儿往他背上怼???
白冬生最心疼这个妹子,尤其是今天当着他面,妹子差点儿被颜娜倩给害了,他就特别愧疚,这会儿看到妹妹淘气,就柔声问道:“桃桃你干啥呢?”
白桃桃本来是想搞点小动作,没想到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她讪讪地笑了笑,干脆对宋秩说道:“宋秩哥哥,你、你和它握一下手好不好?”说着,她举高了那盆葡萄藤,差点儿怼到宋秩脸上。
宋秩:……
唐丽人嗔怪道:“桃桃这孩子啊!本来下午看着都像正常孩子了,怎么这会儿又变得……哎,小宋啊,你别和桃桃一般见识,她就是个小孩子,你哄一哄她,她没什么坏心的。”
宋秩本来就不讨厌白桃桃,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和她相处。
白冬生先替妹妹解围,他伸手轻轻拈了拈葡萄藤上的叶子,又松了手,“好啦,我已经和桃桃的朋友‘握手’了。”
白正乾也有样学样的和葡萄藤握了手,然后是红豆黄豆,最后连唐丽人她们也过来和葡萄藤握了手……
宋秩这才学着众人的样子,也拈了葡萄藤上的那片可怜的小叶子。
白桃桃顿时两眼发光,小心翼翼地捧着葡萄藤,用心问道:【葡萄葡萄,你刚才感受到灵气了吗?】
葡萄藤没有反应。
——为什么没有反应呢?
白桃桃陷入沉思,并且用自己的手拈住了葡萄时——
细细尖尖的声音再次钻入白桃桃的耳里,【……我还是想不通,你明明是人,为什么能听到我说话呢?我从来也没见过像你这么奇怪的人……】
白桃桃,【葡萄,刚才你有感受到特殊的灵气吗?】
葡萄藤,【灵气是什么?对了桃桃,刚才是你让很多人摸我的叶子的吗?我不喜欢别人摸我,我只喜欢你,桃桃你可真香呀!】
白桃桃笑了,但也有些无奈:看来,哪怕是灵气体的宋秩,也无法直接与植物沟通。而且这个世界里的植物,是不知道灵气的存在的。
家里人与宋秩都在观察着白桃桃,见她一团稚气地摆弄着那盆植物,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都在各自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各司其职。
男人们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宋秩的家庭情况。
宋秩的家庭情况呢,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说简单呢,是他家只剩下他和父亲了,母亲是刚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
——说复杂呢,是因为他父亲是个军人,不会带小孩,所以一直把他寄养在好友关庆白的家中。宋秩是在关家长大的,和父亲宋熙并不亲。
更复杂的是,在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宋熙身边的勤卫兵为了保护他牺牲了。不久,勤卫兵的妻子也郁郁而终,留下了一个比宋秩小两岁的男孩儿,当时六岁。宋熙为了报恩,就收养了这个孩子,取名为宋穗。
就这样,宋熙的亲生儿子宋秩寄人篱下十几年,一直住在关家;宋熙反而带着养子一直住在军区里。
再后来宋秩考上大学,毕业了,又下了乡,这才来到了如意村……
宋秩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特别冷淡,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白杏杏坐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盘算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提前联系上宋穗……
不多时,女人们烙好了饼,一个一个的将饼堆好,放在干净的白布上,然后收拾好炉、锅等物,又关严了窗户和门,一大家子这才围坐在一块儿开始分饼。
每一个葱油饼大约有成年男人的巴掌大,并不十分厚实,所以表面十分焦脆,面团里有鸡蛋、油、盐末和香葱粒儿,浓浓的蛋香混着野葱的特殊香气与微辣的味觉,实在是太好吃了!
每人分到了三张饼。
饼太薄,并不饱腹,哪怕白桃桃吃得再慢、再仔细,也没有达到“饱得肚子涨到动不了”的地步……
她吃完了最后一块饼,面前突然又出现了半张饼???
白桃桃抬头,看到自家老爹笑盈盈地将一张饼掰成两半儿,一半儿递给她,一半儿递给唐丽人。
“你们吃,我被腻得慌,不想吃了。”白正乾说道。
白桃桃还没说话——
唐丽人嗔怪道:“要是不拦着你、你一顿能吃十几碗饭的人,今天就这么两张饼还吃不下了?”
白正乾,“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要打铁的么,吃不饱就甩不动锤子咧!现在天天在家里坐着,吃不下了!”
唐丽人二话不说,直接拿过丈夫递过来的半张饼,往他嘴里一怼——
白正乾下意识咬住。
唐丽人笑道:“现在这半张饼呀全都沾了你的口水,你不吃、谁吃!”
白正乾不禁苦笑,只好拿着半张饼继续吃,又催白桃桃,“乖儿快吃!”
白桃桃拿着老爹递过来的半张饼想了想,递给谈凤蕙,“嫂子收着,明天早上给大哥,掰碎了揉在粥里吃。大哥要上工,不能饿肚子。”
白冬生一愣。
谈凤蕙也很是感动,“哎呀你吃你的嘛!我的留给他就好。”
“这不是我给大哥的呀,是爸爸给的。”白桃桃说道。
白冬生示意妻子,“桃桃给你你就拿着。难为她了,心里还惦记着我。”
红豆黄豆,“爸爸我也给你留一张饼”、“爸爸这张饼我已经咬了一口了还可以留给你吗?”
唐丽人赶紧哄孙子们,“你们吃你们的!”
可红豆黄豆还是各留了半张饼下来,连着白梨梨和白杏杏也各撕了半张饼下来,都说留着第二天吃。
宋秩久久一言不发。
他明明有亲人,却一直住在别人家。可关家的气氛也不见得很好,宋秩从未体验过像白家这样和气融洽,又相亲相爱的温馨家庭氛围,不禁有些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