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顾南衣的院中再没有一丝动静,苏妩忙着暗中四处寻访名医,大臣们纷纷私底下纳闷薛振的脾气为什么变得越发喜怒不定,秦北渊则是稳坐钓鱼台等了不到十天,秦朗果然独自一人找到了丞相府来。
秦北渊的心腹乍一听门口通传时还愣了一会儿——相爷还真是神机妙算,早猜到秦朗会来,果然如此。
想着怎么也是秦北渊的亲生儿子,心腹亲自去门口迎了人。
秦朗看了心腹一眼,立刻将他认了出来,“你来过栗山村。”他冷漠地说,“秦北渊手底下的人也会在小小栗山村里迷路?”
心腹当时去栗山村试探秦朗,借口说自己是商贩,寻不到要去的地方,硬是和秦朗搭了话,却险些被秦朗身旁的顾南衣给吓得心神失守。
乍一听秦朗提起此事,心腹的视线晃了晃,多少有点尴尬。
这秦小公子说话真是直白,一点也不给人台阶下。
他面无表情道,“小公子请随我入内。”
秦朗跨进了丞相府正门,左右扫了一眼,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来。
丞相府深沉大气,每一处用的都是好料,只可惜没什么人气,就如同秦北渊这个人一般。
秦朗皱着眉道,“我有事要见秦北渊。”
心腹好声好气,“小公子随我来书房,相爷正在议事,我去通报一声。”
秦朗遂不说话跟在心腹背后前行,一路没再出声,直到能看见书房时,他才突然开口道,“你身手不错。”
心腹低头谦虚道,“马马虎虎,小公子见笑了。”
“三年前你和我交过手,那时你比我厉害,所以我没有再追。”秦朗说。
心腹:“……”
这说话直白便不再感叹一次了。
但三年前交手那一次,岂不就是秦北渊栗山村夜探那一晚上?
敢情秦朗早就认出两人来了?
“但现在不同。”秦朗又说,“你再想护着秦北渊两人全身而退,断无可能。”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两个人总得留下一个,一命换一命了。
心腹终于抬头又深沉地凝视了秦朗一眼。
他不由得想,这不愧是相爷的儿子,就算没带在身边教过一天,从骨子里就是不对任何人服输的性子。
心腹在书房门上敲了三下便推开了门,他偏头示意秦朗跟上去。
书房中除了秦北渊,还有几位大臣。
心腹带着秦朗入内,他们几人像是得了什么示意似的纷纷起身告辞,一个个眼神隐晦地往秦朗身上瞥去。
实在是秦朗这张俊朗的脸太招摇了,放在丞相府里更是令人浮想联翩。
秦朗却只是随意扫了几名大臣的面孔将他们记住,而后便将视线落在了秦北渊的脸上,皱起了眉。
人人都说只要看他的脸就能认出是秦北渊的儿子,事实也确实如此。
虽然没有昭阳和顾南衣那般相似,也足有七八分。
就连顾南衣那么厌恶秦北渊,都公平公正地夸过秦北渊生得俊朗。
秦北渊抬眼打量秦朗,他淡淡地道,“来了。”
父子两人之间全然没有亲情存在,更不需要寒暄往来,秦朗直截了当地开口道,“顾南衣病了,我需要办法救她。”
“苏妩不是带人去看过了?”秦北渊毫无动容,“用不上我出手。”
“你会出手的。”秦朗冷笑,“因为这和昭阳长公主有关。”
秦北渊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秦朗,“苏妩说的?”
“顾南衣说的。”秦朗言简意赅地一口气将骗局托出,“她每年七月初九都会梦见同她面容一样的年长女子,还梦见过一个名叫宣阁的男人请求她救人。”
秦北渊以为秦朗掌握的信息很少,却没想到秦朗一登门为了不落下风立刻就将最惊人的秘密摔在了他面前。
若说听完梁院判的话后秦北渊有五分把握,眼下却有了八分。
只因为这事牵扯到了宣阁。
秦北渊太知道宣阁和昭阳之间的牵扯了。
宣阁原本将还是个婴孩的昭阳带回汴京,一是留做人质,二是做丰盛社稷的工具。
因此本来昭阳该只是个美丽尊贵的傀儡,却最终因为宣阁的飞蛾扑火而一路成长为了辅政的长公主。
宣阁在不该死的年纪死得不明不白,太医院束手无策,即便秦北渊是宣阁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也始终没能全然摸透那个男人的心思。
宣阁究竟对昭阳是个什么情感、感情,他从未真正说明白过。
——于是昭阳那个人便也不会懂。
她太聪明,聪明到知道不去揣测一切无法掌控的脆弱情感。
秦北渊接下来十几年的做法,便很大程度上受了宣阁的影响。
“宣阁死时你还没出生,怎么知道是他?”秦北渊定神道,“梦中的一切都做不了真。”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秦朗就冷哼一声道,“你不也沉溺于无稽之梦?”
这件事,秦北渊倒并不意外会被秦朗知晓。
实在是知道的人不少,传到秦朗耳中很容易。
白发丞相不紧不慢地道,“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
秦朗沉默了片刻,不甘心地捏紧拳头,道,“你是丞相。况且……我猜蛊虫另一半在你身上,我曾经见过。”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秦北渊的手肘上。
秦北渊恍然想起三年前被划破的衣袖,微微欣赏了下秦朗敏锐的眼力。
“若你真想念执着一个人到了能梦见她的地步,那你一定想救她。”秦朗重复了对苏妩的说辞,“若顾南衣梦中一切属实,昭阳长公主没有死,只需通过顾南衣身上的蛊找到能将她救回来的办法。”
秦北渊听罢,却问,“你见过皇陵吗?”
“进汴京前见过一眼。”
“皇陵从远处看,并不觉其巍峨雄壮,等走到跟前时,才发觉一个个人形竟是这样渺小。”秦北渊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昭阳的扶棺人,亲眼看着她的棺木被送入皇陵之中封存,永世不能再见。”
“我不想听这些绕圈子的话。”秦朗皱眉不耐地说,“我要救顾南衣,你想昭阳长公主回来,我们可以合作。”
秦北渊没有说话。念起那个同昭阳实在是太过相似的小姑娘,再结合最近的点滴,理智的他竟然真有一种去相信秦朗所说天方夜谭之词的冲动。
昭阳要将他弄疯了。
不,该说是,昭阳死时已经将许多人逼疯了。
秦朗两步走到秦北渊的桌前,他按住桌面气势冰冷地同秦北渊对峙,一字一顿道,“我不信你不想那个能让你一夜白头的人活过来。”
“不过海市蜃楼的希望罢了。”秦北渊平静地说,“宣阁早就死了,你的梦又无从提供任何线索。”
“宣阁死了,但同他有所联系的人还活着。”秦朗笃定道,“他有一个徒弟纪长宁。”
“纪长宁拜师一年后便被逐出师门。”秦北渊看了秦朗一眼,少年眼中好似卷着幽幽冰火,是同他全然不同的性格。
秦北渊不太记得自己除了七月初九这日之外,上一次这般为某件事冲动是什么时候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宣阁死后纪长宁便离开汴京四处游荡,如今沦落街头当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指望不上他。”
“找了才知道。”秦朗坚持道。
秦北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可以先找人。但若证明一切都是虚妄,你也该早日放弃。”
“哪怕去南疆,我都会解开她的蛊。”秦朗硬邦邦地将秦北渊理智的劝解顶了回去。
他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苏妩这么讨厌秦北渊。
这个人浑身都是理智聪明的算计和点到为止,他太不像是个会哭会笑的活人了。
唯独那一丁点儿的人气,吊在的却是一个死人身上。
秦北渊理所当然地没有和秦朗置气,只道,“还有话说?”
“薛振派人冒充过你的手下。”秦朗直起腰道,“他早就注意到顾南衣了。”
“他不会停留太久,”秦北渊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给秦朗听,“他把顾南衣当成昭阳的替身,见之生愧,很快便会销声匿迹。”
秦朗知道秦北渊这推测其实是对的。
但那得建立在一个前提上——昭阳不是顾南衣。
顾南衣这个替身得与昭阳这个原身有大大小小的差别,才能令薛振厌倦远离。
秦朗真不觉得薛振能在宫里坐得住太久。
就像是流落在海上数日没有饮水的渔民,渴到失去理智时,哪怕知道喝海水会令自己死得很快,也会忍不住喝下咸涩的海水润喉。
但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秦朗不打算在丞相府多留,他连告辞也没有转身便向外走去。
心腹看得咋舌:谁家父子是这般关系?
但秦北渊没说话,心腹自然也没插嘴。
倒是秦朗临走到门边时停步回了头,他毫无预兆地问,“三年前为什么让我留在栗山村?”
秦北渊垂下眼去,像是回忆了些什么。
片刻后,他用那种一如往日的平静语气道,“从前你还小时,昭阳也令人照拂过你。”
秦朗原本只是想要个简单的答案,秦北渊这回答却将他勾住了。
“……虽说也是沾了苏妩的光,但她曾图有趣远远地养过你一阵子。”秦北渊淡淡地说,“你既然不想回来,也算冥冥之中有缘,便同顾南衣生活在一道,也没什么不可以。”
反正他从不希望什么子承父业,更没打算有一个儿子。
秦朗沉着脸站了一会儿,似乎对这答案很不满意,掉头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什么叫他是沾了苏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