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礼思可没有去管农事官为什么又是一副被抄了家的脸色。
食盐是珍贵的调味料，艾礼思看过伯爵领地的地形图，这附近没有海，也没有合适的盐湖和盐矿，因此盐价比其他地方还要昂贵一些。
对于这里的普通人家来说，盐都可以算得上奢侈品，对于这些农奴来说，更是一个月才能吃得上一两回的稀罕物。
缺少食盐，身体电解质失调，很容易让人产生四肢无力、心慌痉挛等症状，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常说缺盐会让人身体没有力气。
一看这些农奴这身体干瘦、眼睛浑浊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严重缺盐。
艾礼思特意让贝西多撒一些盐，贝西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也不太清楚多少才算多，于是她一边撒，一边看艾礼思的脸色，直到对方微微点头才停下手来。
尽管已经开始习惯艾礼思的慷慨，詹妮还是忍不住惊叹。
这差不多是她家里两年的食盐用量！
而大小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撒到了给农奴吃的燕麦粥里，甚至没有大声宣扬，让农奴们来感激她。
更别说这燕麦粥本身，比往年过圣诞节的时候给农奴们的施恩粥还要厚实好几倍！
这可真是有史以来最慷慨的领主了，也难怪小气的农事官脸色憋成了那样猪肝一样的颜色。
鲁尼直到开始‘排队’，都有点做梦一样的感觉。
哦，对了，排队，是站在新领主身边的有一双蓝色眼睛，自称叫‘莎伦’的女孩教他们的。
本来，听到真的给他们吃粥的时候，所有人都一窝蜂地挤了上去，生怕落到最后没得吃。
然后这个叫莎伦的女孩就让他们分开，一个个开始‘排队’，具体地说，就是一个人站到另一个人的身后，排成像麻绳那样的一长条。
新领主说，以后他们吃饭，也必须像这样排队，如果能做到的话，会有奖赏。
鲁尼简单的脑子里面，暂时想不到以后的奖赏这回事。
他只看到他们规规矩矩地排好队之后，那个站在罐子后面的女孩，真的拿起了大勺子，舀了满满一勺子的燕麦粥，放进了站在她面前的农奴的手上。
直到这时，鲁尼才真的相信，这个新领主真的要在他们干活之前，就给他们豆子吃。
这件事太美好了，以至于它真的发生之前，鲁尼心里一直有一种小小的担忧，觉得这是新领主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或许等那粥煮完之后，新领主就会带着女仆和农事官把那些粥喝光，然后欣赏他们失落的表情。
这种事儿比起新领主真的让他们喝粥，更有可能发生。
鲁尼胡思乱想着，排在他前面的队列渐渐缩短，终于轮到他了。
那个棕发的女仆把勺子从罐子里面拿出来，然后倒在他的手上。
温热的感觉让鲁尼回过神来，他来不及思考，身体就自己开始行动起来，把手上的东西往嘴里送。
站在后边的人一把推开他，鲁尼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躲到那些接到粥的人群里面，狼吞虎咽起来。
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
以往，他吃的粥，都是一把豆子加上一大锅的水，比起粥，那更像是加了一点粮食的水，喝到嘴里都是凉水的味道。
而这碗粥，放在手里沉甸甸的，甚至不能从手指缝中漏出去分毫。
这颜色也是漂亮的奶黄色，掺杂着一点绿色，而不像是平常的粥那样透明的。
吃下去的口感充实，太让人满足了。
鲁尼吃着吃着，突然愣住了。
他觉得这粥和他以往吃的，有一点点不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鲁尼贫乏的人生中，甚至不知道如何形容味觉这种东西，他只知道自己不讨厌嘴巴里的这种感觉。
他问坐在身边的老农奴：“这粥为什么会不淡呢？”
老农奴仔细舔着手指缝里残留的一点点燕麦，好半天才满足地说：“傻孩子，这可是盐的味道啊！”
盐？鲁尼瞪大了眼睛。
就是那个农事官每回发给做饭的人，都会发好大一通火的东西吗？
那据说是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所以农事官才会那么生气。
那种昂贵的存在，用在他们的身上，是一种浪费。
但鲁尼没觉得加了盐的豌豆粥和平常有什么两样。都是一股凉水的味道。
“这盐和我们平常吃的盐怎么不一样啊？”鲁尼继续问道。
老农奴斜睨了他一眼：“平常我们吃的盐太少了，所以你感觉不出来，记住，这才是盐真正的味道，这可是好东西啊。”
鲁尼‘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着手里的燕麦。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为什么要给我们吃这么多盐啊。”
老农奴这回没说话，过了好一会，他才看向空地中央，那是新领主站着的地方：“谁知道呢，也许新领主发疯了吧。”
鲁尼皱起眉头，他想了一会，笨拙地反驳道：“新领主是个好人。”
老农奴嗤笑了一声：“这世上有几个真正好心的领主？你还太年轻了，不懂，我见过的领主可多了。就算他们刚开始管理领地的时候会好心一些，到最后，都是会一样的。”
老农奴的话太复杂，鲁尼的脑子转不过来，直到他们每个人被发了一把石斧，走到森林里去砍树了，他才默默地想通了老农奴的意思。
但是，他想，不管怎以后如何，现在愿意给他们粥和盐吃的领主，确确实实是一个好人。
农奴们开始砍树的时候，艾礼思也没闲着，农事官和林事官都带着警役看守砍树的农奴去了，没人阻止，他开始探索森林。
这里的森林很显然是原生态的，经过了长年无人打扰的生长，稍微一深入，草木立刻变得茂密起来，脚下的野草最矮也有小腿那么高。
艾礼思确认这里没有毒蛇，只有一些无毒蛇和虫类之后，才放心地带着女仆们进入，还各自带了一个木棍，拍打脚边的树丛，让隐藏的蛇类离开。
最靠近边缘的树木是一些橡树和桦树，稍微深入一些就是冷杉、冬青、山杨、白蜡树等等各种树种，地面大多是杂草，有些阴湿的地方生长着蘑菇等菌类，大概是因为在森林外侧，大部分是无毒的平菇、双孢菇等，艾礼思发现其中一些菌类有被采摘的痕迹，不过十分巧妙，很难察觉。
他猜测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家采摘的。照理来说，森林里哪怕一根柴火，那都是属于领主老爷的，偷偷采摘这些菌类，绝对是违反了庄园的法律，不过艾礼思就装作没有看见了。
他一边走，一边跟走在他身边的三个女仆介绍这些物种，三个女仆听得一脸惊叹。
她们原本只知道这些叫树，那些叫草，不知道里面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包括那些长得白白嫩嫩的小蘑菇，都各自有各自的名字。
这些树木适合做家具，那些树木适合做房梁，这种知识，更是她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
这像是给她们打开了一个新的大门，原本用模糊的语言描绘的世界，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咦，这是……”艾礼思从地上捡起一棵杂草，仔细辨认了一下，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走了大半天，终于有一点收获了。
他举起手里带着淡黄色小花的杂草，问道：“你们以前见过这种植物吗？”
贝西三人皱起眉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遗憾地摇摇头。
其实她们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见过这种植物，对于她们来说，这种东西和其他的杂草没多大区别。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并不是一种常见的植物。
艾礼思没有灰心，既然能在这附近找到这杂株，说明这东西的主株就在附近，落在这里的很可能是被动物夹带过来的。
他让女仆们在附近找找看，很快，莎伦那边传来了喊声：“大小姐，麻烦您来看看，是不是这种植物？”
艾礼思连忙跑了过去，莎伦正站在一条小溪旁边，而在她身旁，一株小小的杂草正在攀着旁边的树木，努力地迎接阳光。
艾礼思露出微笑：“是的，莎伦，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啤酒花。”
“啤酒花？”莎伦思考了一会儿，犹豫地问道，“这东西和啤酒有什么关系吗？”
莎伦见过啤酒酿造，似乎无论哪个步骤，都跟这种叫啤酒花的杂草没什么关系啊。
艾礼思知道莎伦的疑惑，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发现啤酒花对于啤酒的制作至关重要，啤酒花能让啤酒产生清爽的香气，颜色也更为透亮，味道更佳醇厚，最重要的是，它是一种天然的防腐剂，能大大地延长啤酒的保质期。
事实上，现在的啤酒保质期大多只在3-7天左右，一旦过了这个时间，啤酒喝上去味道就会变淡，酿造工艺差一些的，甚至会发馊，而加了啤酒花的啤酒，保质期一下子能提高到四个月左右，保密性好的话，甚至能保存1-2年。
对于没有什么特产的伯爵领地来说，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商品——原料便宜，工艺方便。而且有大量的需求——酒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不像以后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饮料，这和水一样，是生活必需品。
在绝大多数酒类保存期只有半个多月的情况下，味道清甜、保质期长达大半年的啤酒，一定会大受欢迎。
艾礼思拿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挖土，赶过来的詹妮和贝西惊呼了一声。
詹妮是个急性子，喊道：“大小姐，这可是主教送给您的匕首啊！”
这匕首由珍贵的墨尔斯钢制作，上面还镶嵌着红宝石，连伯爵都曾经夸过难得，大小姐竟然用这把匕首挖土？
艾礼思毫不心疼地用匕首铲去石块：“这东西可比匕首值钱多了！”
贝西、詹妮、莎伦面面相觑，这不就是一棵杂草吗？最多也就是拿来吃罢了，那也没什么稀奇的，怎么可能比匕首还珍贵呢？
艾礼思耐心地解释：“这种植物叫啤酒花，它能让啤酒变得更好喝，还能保持啤酒大半年不腐坏，你们说，这是不是比匕首值钱？”
詹妮和莎伦还有些迷茫，贝西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大半年不腐坏？这种啤酒一定会大卖特卖！”
全领地有多少人每天都要喝啤酒，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更别说全国呢？
难怪大小姐会说这东西比匕首值钱了！它确实会给伯爵家带来巨大的收益！
她立刻指挥詹妮和莎伦：“你们俩再去周围找找，有没有类似的植物，找到了回来告诉小姐！”
艾礼思挑眉，贝西比他预料的还要聪明，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识字了。
或许，他可以找个人，来教她们念书。
只是，让女仆念书，哪怕在后世的18世纪，都是件十分难得的事情，更别说这个年代了。
简直是惊世骇俗。
最重要的是，根本不会有老师愿意教导这些‘下等人’。
这也是艾礼思想要普及民众教育的最大障碍，现在的文化都掌握在贵族、僧众、有钱人手里，形成了垄断。
这些人自矜身份，对于学生更是挑挑拣拣，是绝对不愿意去教导普通人或者男仆女仆的。
想要让贝西她们识字，艾礼思还得另外再想个法子。
他站起身，朝着莎伦再次呼喊的地方走去。
他离开的地方，本来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从树上小小地响起：“中夏，我们可以说话了吗？”
银发男孩没有回答，他身姿矫健地从树上爬下来，然后抬头：“瓦格纳，把那些蘑菇扔给我！”
“好勒！”瓦格纳·罗特把藏在树上的蘑菇们全都扔了下去，这是中夏采摘的，足够两三个人吃小半个月的份。
随便采摘蘑菇要是被发现的话，会被庄园的警役用棍子抽打惩罚，不过中夏有特殊的采摘技巧，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只是这回，他们在采摘的时候突然有人来了，情急之下，他们只好躲上树。
还好来人没有发现，挖走那株叫‘啤酒花’的植物之后，她们就离开了。
瓦格纳一点一点地从树上蹭下来，惊讶地发现中夏居然在对着伯爵小姐挖留下的坑发呆。
难道中夏喜欢上伯爵小姐了？瓦格纳傻乎乎地问道：“我说的没错，伯爵小姐很漂亮吧？”
中夏翻了一个白眼，无语地说：“是啊，她有一个很漂亮的头顶。”
他们躲在树上，哪里看得着伯爵小姐长什么样啊？瓦格纳可真是一个小呆子。
不过……
连他都不知道这种杂草原来叫啤酒花，还有那么大的用处，伯爵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这个新来的领主，比他想象的，稍微多那么一些脑子。
更重要的是，她对待那些女仆的态度，就像对待和她一样身份的人，十分温和。
中夏摇了摇头，算了，不要再被这些贵族的伪装欺骗了。
有些人比她更温和，但却一样擅长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