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励说:“张慈儿于耿崇明有救命之恩,耿崇明刺杀朕,乃是为了给张慈儿报仇。他知恩图报,有豫让之侠义,朕又何妨效法赵无恤之大度?饶他一命,有何不可?你们问皇家天威,朕饶此人一命,皇家天威非但不会有损,黎民百姓反而更了解朕爱念他们的仁心;你们问后楚法度,既然我这个苦主都愿意息事宁人,此事又何必诉诸法度呢?”
众臣们一时间哑口无言。
穆丞相跪下道:“陛下心地仁慈,胸怀宽广,老臣为天下百姓谢过陛下!”
顾励对刺客们说:“你们走吧。朕已下令免税三年,现在回乡,还能赶上春种。”
侍卫们退开,让刺客们站起来。
叛军两万人中,听闻顾励免税的消息时,便跑了一部分,听闻顾励愿意赦免他们的罪过,又跑了一部分。这十七八人,都是跟随耿崇明许久的部下,愿意为成全他的报答之心前来出生入死,原以为今天是有去无回,可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就这么轻饶了他们!
刺客们有的忍不住,涕泪交流,跪在地上向顾励的法驾磕了三个头,虽然看不到法驾后的身影,那声音却是清晰温柔。顾励说:“好了,回去之后,好好生活。朕非但不计较你们的过错,还要让你们做朕的耳目。你们的家乡若有贪官污吏欺压百姓,都可前来京城找朕告状,朕一定为百姓做主。”
刺客们四散而去,只有耿崇明仍在原地,遥遥看着顾励的法驾。
有人催促道:“耿崇明,你还不离开?!”
耿崇明叹了口气,问道:“陛下既然连我等都能原谅,为何不能放张将军一条生路?”
顾励说:“张慈儿并非是朕下旨刺死,他乃是意外死在狱中。只不过你问朕为何不能放过张慈儿一条生路,那么朕问你,张慈儿破真定,杀周闻深一家,周闻深公忠体国,又何罪之有?”
耿崇明一震,沉默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一切都只因立场不同,无分对错。反倒是我,张将军被俘时只为自己逃命,不曾回援救他,现在前来行刺,又不管兄弟们的性命。往前一步,退后一步,全都是错!”
他说罢,忽然抽出侍卫的佩剑,划向颈间!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顾励反应不及,一声“住手”含在嘴里尚未吐出,只听叮地一声,一枚石子弹来,将佩剑击落在地!
高手啊!
顾励在周围寻找弹石救人之人,无果,就听见穆丞相劝道:“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你为张慈儿赴汤蹈火,已经报答了他的恩情了,往后这条命,就是陛下给你的,你就好好活着吧!”
耿崇明苦笑一声,跪下来,朝顾励的法驾磕了三个头,亦洒然而去。
顾励问道:“方才击石射剑之人在何处啊?”
队列中走出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模样俊秀可爱,居然是曾经给顾励留下过深刻印象的监生谢莲。
谢莲向顾励行礼道:“请陛下恕罪,是卑职冒进了。”
顾励咦了一声,问道:“谢监生也来了么?”
穆丞相解释道:“谢监生目下在礼部任清吏司郎中。”
顾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这种下层员吏升调,一般由吏部尚书拟定名单,穆丞相做主便是,是以他都未注意过这事。以谢莲在守城之战中的表现,提拔他一监生为清吏司郎中倒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想想谢莲一身武艺,放在礼部有点浪费了。
顾励说:“谢主事武艺高强,身居清吏司郎中实在是屈才了,着擢升为御用拱卫司御前侍卫。”
谢莲跪谢。
左世爵盯着谢莲,眼神冷然。
队伍稍加整饬,继续往前走。顾励慢悠悠地吹着小风,明日开始便是阴雨连绵,这柔婉的春风,吹得一时是一时啊。
就在昏昏欲罪之中,终于到了京畿兵营。礼部都已经安排妥当,兵营内外齐整肃穆,等着顾励到来。
顾励忽然发现,他这样很不好。
事先安排下去,这些士兵们需得提前准备,说不定一早便在这里候着了。而且他想看的,想问的,全都是礼部与司礼监事先安排好了的。他这样,和现代那些大张旗鼓搞视察的领导有什么区别?
以后若要视察,最好轻车简从。只不过他只是到京城里走动,都要被言官们上疏劝谏,想私下里来军营看看,恐怕不容易,这一点行动自由,需得想办法为自己争取。
短短数息之间,他已经想到了许多。顾励从銮驾上下来,兵营守备前来相迎。这些守备们都是宦官,后楚与明代一样,宦官渗透到了行政、军事机构的各处,是以宦官数量庞大,早不是开国时仅仅几百人便可应付的了。顾励倒是想把宦官收回宫内,把权力还给外廷,但现在手头有更要紧的事,这事又复杂,便暂时搁置着。
顾励由众人引领着,在军营里巡视。
顾励慰问了上次守城之战中负伤的伤员们,又问他们,户部下发的抚恤银有没有领到,领到了多少。士兵们答道:“回禀陛下,都领到了,阵亡的将士,每人二十两,受伤的,每人十两,并十匹绢。”
顾励放下心来,和将士们一起操练了一会儿,出了些汗。
顾励问杨鸿见:“小谭呢,怎么不见他人?”
杨鸿见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小谭,让兵营统领去把小谭叫来。不一会儿小谭来了,先向顾励行礼,顾励先是问他在军营中待了几年了,老家哪里的,原来他与杨鸿见是同乡,难怪杨鸿见对他多加照拂。
顾励又问他:“抚恤银收到了吗?”
小谭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十两银子,并十匹绢,分文不少。”
既然小谭也这般说,顾励便放心了,又在兵营中看了一会儿,便打道回宫。
巡视兵营之后的几天,雨下个没完,气温也再一次下降。谢莲被顾励带进宫里来,编入皇城禁军,顾励见过他几次,这个年轻人一直都是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气模样,顾励对他颇有好感。
王正贪污内帑案审到了尾声,内帑追回了一部分,至于那些案犯人员,顾励仍是将重犯抄家,犯案情节较轻的,便折银赎罪。失窃的内帑还需继续追讨,那些帮着销赃的人、购买人,顾励都交代许他们折银赎罪便是了。至于叛军们,据兵部派出的游哨交代,叛军残党两万余人都已作鸟兽散,顾励推测,就算绝大多数都返乡了,也保不准还有人已习惯了打家劫舍的生活,打算另立山头的,他特意交代了兵部多加注意,以免百姓再受匪患。
顾励抽了个空,出去看看陈奉,顺道带上了自己写的一部数学基础运算,打算给陈奉小狐狸扫盲。
陈奉得了,果然奉为圭臬,手不释卷,看到激动时,还要抓着顾励的双手说:“赛先生乃神人也!”
顾励想起耿崇明的事,问他:“我听说前几天陛下巡视京营时,遭人行刺,这事定然是你的手笔,对不对?”
陈奉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我不过是向耿崇明报了个信,告诉他狗皇帝会出京巡视兵营而已。”
“但是你肯定知道耿崇明的为人,张将军死了,他是定然会为他报仇的。其实你在报信时,就已经算准了耿崇明定然会出手,对不对?”
陈奉这小狐狸,懂人心啊!
他如果直接跟耿崇明说,皇帝要出宫,是行刺的好机会,耿将军不要放过。耿崇明说不定便要多想,反而不打算行刺了。可是陈奉什么都不说,只给了耿崇明一个消息,这看似是把选择权交到了耿崇明手里,其实乃是已经算到了他必然会出手为张慈儿报仇啊。
陈奉却是喟然叹道:“可惜我算来算去,没想到狗皇帝居然放过了他们,我反倒失去了耿崇明这枚棋子,是我棋差一招。”
“若是皇上杀了他们,义军残党只怕人人自危,又岂敢相信朝廷当真会放过他们。”
“狗皇帝不会有这种胸襟,定然又是赛先生从旁指点。可惜啊,那天我不敢露出行迹,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没发现赛先生究竟是何人,否则,定要亲自会他一会。”
顾励切了一声,心说赛先生本赛眼下就在你跟前,你却有眼不识泰山,哈哈,待本赛先生脱下马甲,保准吓你一跳!
顾励正做美梦呢,就听陈奉说:“这第一招,赛先生倒是接下了,可第二招,就不知道赛先生有没有那个本事接了。”
这小狐狸又要使什么坏?顾励连忙追问,陈奉却勾着坏笑不说话了,被追问得急了,拿书拍拍顾励的脑袋,作势唬他:“你啊你,有功夫在这儿插科打诨,还不如多读些书,学学人家赛先生!”
顾励回了宫,便把俞广乐叫来。俞广乐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顾励便旧事重提,说起办报的事。
俞广乐说,既然办报,那就得有人手,不知陛下能不能在宫里拨几个人给他。顾励私下里办报,不想让外人知道,不可能借调宫内的宦官们,便取内帑交给俞广乐,让他自行雇佣人手,便宜行事。
俞广乐又问:“陛下,这报纸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顾励想了想,说:“就叫《后楚晨报》吧!”
被誉为有着划时代意义的《后楚晨报》,就这么简单地定了下来。俞广乐是个伶俐人,知道顾励的意思,在宫外选定报坊店面,雇佣人手,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第一期《后楚晨报》和北直隶的人民见面了。
办报的事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顾励琢磨的是另一件事。他把户部尚书赵昇叫来,顺便带上账册。
最近顾励查办了不少官员,太仓府库又充盈了起来,此外还有这些官员们家中积累的田产,籍没充公达百万亩。顾励都交给穆丞相,让他把田地分发给各地的农民,这些事快些办好,还能赶上春耕。
太仓府库内虽是充实起来,不过也只有金花银一百多万两,只到辽东一年所需军饷的三分之一,更别说九边军镇苦饷久矣,此外还有运河维护,官员俸禄,宫廷开销,官僚体系正常运转,购买军备火器,向漠南蒙古买马,养皇族成员及内廷宦官等等各项开支。这一百多万两,丢进后楚朝廷这条大河里,只怕连一点水花也溅不起来。
顾励得精打细算着用,不能把这一百多万两全丢辽东去。
顾励正为钱的事想办法时,杨鸿见急匆匆地入宫面圣。
“陛下,这是关宁总兵王知发来的塘报,辽东官兵因拖欠军饷,发生兵变,锦州副总兵陈道平变节,杀辽东经略,率一千二百名部下投靠建虏。”
顾励眼前一黑,沉默了好半晌,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杨鸿见低着头:“王总兵已将兵变镇压下来,但是军饷之事,不能再拖了。”
顾励让杨鸿见回去,带着人去了一趟内承运库。内库中的金银追回了十之三四,上次他下旨着司礼监、督察院御史并礼科都给事中前去洛阳慰问福王世子,原本是从内廷府库划拨九千两,但是内廷府库被盗,便先从太仓借取,这笔钱,也已经还给太仓了。
顾励看着内库中成色八成足的金花银,兀自思索着,当真要把内帑中的白银拿出来,填补进军费之中吗?
可是据他所知,十七世纪三十年代末,白银进口量会大幅度下降,中国又不是银矿的主要开采国家,经过近两百年的开采,各地的矿脉都有枯竭之势。而民间的经济流通,已经习惯了以白银为载体,如果这时候不多储备一点白银,到时候要如何面对白银流入量骤然减少带来的经济危机?
顾励心烦意乱,索性偷偷溜出宫,去看看陈奉那个小狐狸这阵子在做什么。
顾励去的时候,陈奉正在家里研究科学,见顾励来了,眼睛一亮,问道:“你这次又弄到什么了?”
顾励愁着呢,脸色不太好地说:“哪能次次都弄到赛先生的手书。赛先生的东西,宫里看得严着呢。”
陈奉立时便收了笑容,继续坐在窗下看算数书。
顾励见了他这冷淡的样子,重重地叹了两声气。陈奉扭过头来,问道:“怎么地?在俞公公那儿受气了?”
顾励眼珠子一转,灵光一现,说:“啊,受气么,倒也没有。只不过俞公公这几天脾气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在陛下那里受了气,回头发在我头上哩。”
陈奉哈哈一笑,说:“那狗皇帝,想必是在为辽东的事情恼火呢,倒叫你遭了秧。”
顾励问道:“什么辽东?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说过,这第一招,赛先生接下来了,第二招能不能接下,可就难说了。”
“难道是你在辽东动了手脚,给狗皇帝添堵了?”
“近来有官兵在京城中搜捕我,我又不会□□之术,焉能去辽东煽风点火?我不过是提前得知了辽东的消息,想看看辽东这道难题,赛先生要怎么解罢了。”
顾励正想问问陈奉关于辽东军饷的看法,便佯作不知,追问道:“辽东什么难题?”
“狗皇帝免税三年,不知他还有没有足够的钱,能发出军饷来。这次辽东出了乱子,虽说已经镇压下来,但若还是拖着军饷不发,必生更大的乱子。”
“那陈天师觉得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陈奉得意地坏笑,捏了顾励的脸颊一把,道:“你替狗皇帝着什么急,咱们当然是作壁上观了。”
唉,顾励清醒过来了。他真傻,真的,他怎么会想到要出来问问陈奉的看法呢,陈奉虽说脑子好使,但真不一定比他这个现代人点子多。而且陈奉就算有办法,也不会轻易告诉他啊!
顾励愁云惨雾地回了宫,顾由贞正一派天真,跟一个侍卫在乾清宫外玩耍呢。
顾励走近了一看,那侍卫原来是谢莲。顾由贞正吊在他胳膊上,手脚并用往上爬。
看到顾励,谢莲行了一礼,顾由贞从他胳膊上下来,叫道:“父皇!”
顾励把他抱起来,托了托,问道:“贞儿在玩什么呢?”
顾由贞说:“谢侍卫好厉害哩,能用一只手把儿臣举起来!”
顾励笑了一下,想起谢莲也曾在军营中磨砺过,辽东之事,倒可以听听他的看法,便叫人把顾由贞抱去玩,他带着谢莲进了乾清宫。
谢莲倒是个聪明人,见顾励愁眉不展的模样,问道:“陛下可是在为辽东的局势心烦?”
顾励问道:“你也听说了?”
谢莲说:“臣在辽东历练过几年,消息还算灵通。”
“那你说说,辽东现如今究竟是怎么个形势?”
“辽东远离京城,与建州相邻,是以辽东的军户,大多数与外族世代通婚,久而久之,汉族边民与戎狄相互同化,辽东的军户们便对建虏多了几分亲厚,对后楚少了几分忠诚。那位叛变的副总兵陈道平,便是辽东本地的武将。再加上建虏狡诈,诱以重利,陈道平会变节,并不奇怪。”
顾励点点头,辽东与京城这个行政中心离得远,意识形态上便离心离德了。若是在现代就好了,有互联网有电子通信,地方上无论什么消息,都能第一时间传达到中央,无形中加强了中央集权。
可是在这种科技不够发达的古代,一封紧急塘报传入京中都要十天,他要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又谈何容易。
“那照你这么说,出任辽东军镇的武将,不可自辽东军户中选拔了?”
谢莲道:“臣以为,若是外地的武将,需得选一个能镇得住脚的,若是辽东本地的武将,需得选一个赤胆忠心的。”
顾励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以为,朝中有谁适合出任辽东?”
“若我父亲还在,自然是我父亲最合适,眼下他不在了,自然是臣最合适。”
顾励笑了一下,说:“你倒不谦虚。”
“陛下没说过不可以毛遂自荐。”谢莲并不害怕顾励,还轻松地笑了笑,说:“此外,焦烈威是忠勇之人,杨尚书是可靠之人,李侍郎带兵颇有成法,然而臣记得其妻舅乃是辽东人,不可尽信。”
李侍郎说的是李燮文吧,顾励对他印象不错,谢莲的话,暂且听听,要不要采纳在他自己。
“陛下,宁远总兵王知科举入仕,书生之气有余,将帅之气不足。辽东军饷需得尽早发放,否则王总兵怕是镇不住辽东。”
顾励点点头,让谢莲出去了。
顾励想了想,让人去请穆丞相。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听着顾由贞在外头和谢莲玩闹,顾由贞嚷嚷道:“贞儿要卖东西了,你来买我的东西!喏,这个树叶子就是你的钱!”
顾励忽然灵光一现,激动得难以抑制,跑到外头,抱起顾由贞用力亲了一口。顾由贞正投入和地谢莲玩着家家酒,手里还攥着几片树叶子,陡然被顾励狠狠亲了一下,小脸一懵。
顾励哈哈笑道:“树叶子!树叶子!哈哈哈!要多少就能有多少的树叶子!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顾由贞喃喃道:“父皇怎么了……”
穆丞相来到乾清宫时,就看见一脸喜不自胜激动难耐的顾励。
穆丞相呵呵笑道:“陛下这是遇着什么喜事了?”
顾励让人把穆丞相请入暖阁,让内侍上了茶,开门见山道:“辽东之事,杨尚书想必已经告知过丞相了吧?”
穆丞相应答道:“兵饷一拖再拖,王知撑不了多久,需得换一个能话事的人去。”
顾励一笑道:“刚好,朕心中也有个人选,丞相,不如咱们各自写下来,对一对,如何?”
顾励叫内侍拿来纸笔,与穆丞相分头写字。两人同时放下笔,亮出所写的名字,但见两张纸上,左边的“焦烈威”三个字龙飞凤舞,右边的“焦烈威”三个字犹如狗刨。
顾励笑道:“穆丞相果然与我想的一样。穆丞相当初保下焦烈威,是否已预见到了辽东如今的局势?”
穆丞相一怔,赧然道:“老臣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焦烈威误伤福王案,可是经过六部九卿廷议,不是老臣一人可以做主的……”
顾励眨了眨眼,道:“好吧,看来朕当初饶过焦烈威一命,当真是英明。他曾在谢驰星麾下任职,对辽东局势想必滚瓜烂熟,今次派他前去辽东,乃是如今最恰当的人选啊。”
穆丞相亦大点其头。
“只是这辽东军饷一事,丞相有没有想过该如何填补?”
“老臣原是想着,焦烈威前去辽东,或许还可再拖一年,这一年时间,咱们东拼西凑,或许也能凑出辽东军饷来。但是没想到陛下大发慈悲,免了三年赋税,老臣一时间也有些为难了。”
顾励说:“朕办了王正与曹存霖的案子,太仓府库内现在已有了些进项了。”
穆丞相说:“六十年前,德宗皇帝在时,太仓府库内有六百万两储备银。如今不过一百万两,今春耕种在即,还需得各地为逃荒归乡的农民发放牛种,除去这最紧要的事,朝中需要花销的地方还多,不知这一百万两,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
顾励笑了一下,说:“穆丞相,朕能把这一百万两,变成六百万两,你信不信?”
“老臣想象不出,还请陛下明示。”
顾励咳嗽一声,正色道:“穆丞相难道从未想过印制纸钞?”
穆丞相一怔,神色肃穆:“陛下,□□在时,曾经发放过后楚宝钞,然而不到六十年的时间,这后楚宝钞形同废纸,陛下难道要践□□之后尘吗?”
哦豁,原来这后楚开国的□□,也和明□□朱元璋一样,曾经发行过纸币吗?
顾励问道:“那么当时□□有未准备过硬通货作为储备金呢?”
穆丞相并非金融方面的专家,陡然被顾励问到这事,一时间答不上来。顾励回忆着朱元璋当时的做法,朱元璋发行纸钞是不曾备下贵金属为储备金的,后楚的□□既然在发行纸币上落得与朱元璋一般的下场,这两人的做法应当也是差不多的。
他于是说:“朝中若不准备金银等贵重物为储备金,并开通稳定的兑换比例,百姓们又怎么敢放心使用纸币。再加上朝廷缺钱了就印钞,闹得民间经济通货膨胀,后楚宝钞形同废纸,便不奇怪了。”
穆丞相一时间还想不清楚,斟酌道:“此事还希望陛下三思。”
顾励试图说服他:“发行纸币,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利用通货膨胀收税啊。”
穆丞相更晕了,问道:“陛下不是说免税三年吗?”
顾励试着让他明白,他免除的是农业税,一是为了保护以贫困农民为代表的无产阶级,二也是有收买人心之意。而收取通胀税,则能从那些富得流油的资产阶级手中收割一波财富,无产阶级参与到经济活动中的份额越小,受通货膨胀的影响就越小。
穆丞相蚊香眼:“陛下,请问什么是无产阶级?什么是资产阶级?”
顾励眼前发黑。
穆丞相看着顾励头疼的样子,喟然叹道:“老臣果然是上了年纪,思路已跟不上年轻人了,不过老臣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懂的。”
穆丞相走了。
顾励也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只不过如果他连穆丞相都无法说服,想要发行纸币想必是困难重重。顾励愁眉苦脸,坐在桌前默写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不知道这个时候进行经济学科普,还有没有救。
也不知写了多久,顾由贞都已经玩累了,进来粘着顾励跟他学写字,穆丞相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
这人也是老熟人了,就是那位打的车被顾励坐了,还让他付车钱的太仆寺寺丞,傅少阁。
顾励对傅少阁的印象就是这个年轻人长得很英俊,看起来很正直,没想到会向王正行贿,出乎顾励的意料。
穆丞相说:“陛下,这位傅寺丞对商业颇有一番见地,您说的话,老臣虽然听不懂,但傅寺丞或许可以理解。”
顾励问道:“傅寺丞家里是做什么的?”
“臣祖父曾任翰林院编修,家父是庆和十五年的举人,闲居在家,醉心诗酒山水,不曾出仕。”
“那你外祖家呢?”
“外祖家祖籍徽州歙县。”
顾励懂了。徽州那地方,出商人。但是后楚□□就像朱元璋一般重农抑商,虽然经过几百年来的经济发展,商人地位逐渐提高,但是像傅少阁家这种世代读书入仕的人家,娶一个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是不够体面的。
顾励又问道:“穆丞相说你对商业颇有见地,你倒说说,现如今以银为流通货币是好是坏?”
傅少阁思索了一下,说:“我后楚主要金属矿产有铜、铁,但是铜铁价值不高,若市场上以铜、铁为交易主体,购买昂贵之物就需携带大量铜铁,携带不便。白银价值珍贵,但是国内现有之大型银矿,经过长时间开采,已近枯竭,若要派人开采矿脉,又怕入不敷出,现如今市场上流通的白银,大多数都是从海外流入国内的。”
傅少阁心算了一下,说:“每年白银进口量在668万两至708万两之间,但是从六年前开始,每年的进口总量都在下降,若是有一天,自海外的白银输入总量大幅度下降,必然会对我后楚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傅少阁,果然有两把刷子啊。
事实上,从1620年开始,以西班牙塞维利亚为中心,发生了长达四十年的全球性经济衰退。除此之外,还有西班牙人在美洲开采银矿量下降,日本与濠境断绝贸易往来等等各种因素,白银进口量下降是必然的。
“傅寺丞怎么算出白银进口总量一直在下降的?”
“外祖告诉臣,每年来到浙江沿海一带的海外商船一直在减少。”
原来傅少阁不曾看过相关的统计数据,而是从商船数量反推。这人不像顾励熟知全球经济史,但是却能以小见大,可见穆丞相没有看错人,傅少阁的确是个搞经济的人才。
顾励沉思不语,就听见傅少阁问道:“陛下可是在为国库收入的事操心?依臣之见,开海禁必可增加进项。臣以为,数十年前的倭寇之乱,起于海禁,现如今朝廷因饥荒战乱,暂时无力制止民间私自海外贸易,反而给了海外贸易发展的机会。然而这一财富进项,都流往民间,以至于民间穷者穷,富者富,国库仍然空虚,无力养兵。”
傅少阁都说到点子上了,这种精英,放在现代都是在华尔街运筹帷幄的人才啊。顾励不禁心生赞赏,道:“傅寺丞果然高瞻远瞩,只不过开海禁之事,可以暂时放一放,朕所想的,乃是发行纸钞。”
傅少阁有些意外。
眼看已经到了中午了,顾励索性把穆丞相与傅少阁留下来吃饭,顾由贞送到郭静那里去。
内侍端了饭食上来,今天又是几样时蔬,并一条鲫鱼。穆丞相早听礼部的官员们哭诉过宫内膳食的简朴,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禁有点心疼了。顾励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吃得还没他们这些大臣家里好呢。
顾励却是食指大动,这鲫鱼尝一口就知道是现杀现做的,滋味鲜美,肉质弹性十足。顾励吃了饭,想起一事来,问穆丞相:“前日朕请穆相寻找的几样作物,不知有没有消息?”
穆丞相道:“那叫红薯的,已经有眉目了。”
傅少阁问道:“不知陛下要找什么作物?”
顾励便把画过的玉米、花生、红薯、土豆拿出来,展示给傅少阁看。
傅少阁说:“这些作物,本土都不曾见过,应当是海外作物。臣差人问问外祖,或许会有收获。”
顾励喜道:“好,这事就交给穆丞相与傅寺丞了。”
内侍收了碗筷,顾励带着穆丞相、傅少阁移入东暖阁内,继续讨论发行纸钞之事。
傅少阁吃饭的时候已经想了许多,有了考量,开门见山地问:“陛下若要发行纸钞,可曾备下金银作为储备?”
穆丞相蚊香眼:“为什么一定要准备金银?”
顾励说:“纸钞的面值购买力,取决于和金银的兑换比例。如果不准备金银并且放开兑换,百姓们怎么可能放心使用纸钞呢。”就比如人民币是可以去购买黄金白银等贵金属的,要发行纸币,一定要开通纸钞与金银的兑换比率。
穆丞相还在琢磨。
顾励继续说:“现在太仓府库内有一百万两白银,朕另从内廷府库取二十万两黄金,作为储备金,发行价值六百万两的钞票,傅寺丞以为妥否?”
傅少阁想了想,点点头:“可以。”
穆丞相蚊香眼:“陛下,老臣不明白,发行六百万两的钞票,为什么不要准备六百万两白银?”
顾励解释道:“因为持有纸币的百姓不会在同一时间全部要求兑换白银,所以朕只需要保证这储备金能供应日常兑换所需就够了。”
傅少阁却问道:“发行纸钞之后,陛下打算几年印发一次纸钞?几年回收一次旧钞?旧钞与新钞的兑换比例是多少?”
傅少阁又问到点子上了,顾励想的是,他赦免全国三年的农业税,那么这农业税,就由每年的通胀税填补,譬如去岁朝廷在全国范围内收取的粮食大约是一千万石,那么,便可以印制等价的钞票投入到民间,相当于把民间的财富抽取上来。因为这么一来,会造成通货膨胀,百姓手里的纸币会贬值,所以这部分收入称为通胀税。
现如今的后楚,贫富差距太大,有的人穷到田地都没有,有的人家富到可以取鱼脑做豆腐,那些靠种地勉强维持生活的人,没有能力参与到经济活动之中,受通货膨胀的影响反而更小。就譬如穆丞相手里只有一元钱,顾励手里有一万元,某一天纸币通通贬值两成,那么穆丞相损失的是两毛钱,顾励损失的是两千元。
三年之后,等底层的穷苦百姓们家里有了余粮,顾励便可以照常收农业税,不必再通过发行纸币筹钱了。
不过顾励是这么想的,却绝对不能这么说。穆丞相当了三朝宰相,想必资产颇丰,傅少阁外祖家又是做生意的。顾励的通胀税,收的就是他们这帮有钱人的财富,顾励若是直截了当把心里话说出来,这俩人还不得拼死反对啊。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小可爱说要搞个名目让大臣捐款,我记得汉武帝搞过类似的事,要求富裕人家捐军费,当然没多少人愿意捐,汉武帝于是开始搞盐铁专卖了。崇祯也要求过勋戚们掏钱,当时还剥夺了一个勋戚的家产,搞得这人要上吊,之后天降异象,崇祯吓坏了,又把钱还回去了。
其实明朝的百姓们是很有钱的,因为明朝的税收制度不太行,富裕都藏在民间,但是一个国家运行到了晚期,社会板结是必然的,这结果是有钱有权的会更加有钱有权,穷的更穷,贫富差距大。所以安排顾励通过纸币筹钱,我觉得是可行的,不过我毕竟不是金融专业的,这就是个无脑爽文,大家看看就完事儿了哈。
清朝就不一样了,皇室和朝廷非常有钱,但是人民很穷困,因为民间的财富都被抽取上去了。我以前看过一本史书《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讲的是乾隆33年的事,反正看到最后,发现没有所谓的妖术,那些被捕的底层百姓都冤死了,乾隆对这些蒙冤的人没有任何表态,当时看的我就不舒服,那都是一条条的人命哎!从那时起对清朝的印象就不太好了。
今天更了九千多字,明天后天暂不更新哦。给我点时间多存点稿,V后日更,尽量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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