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亡是子虚乌有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簌簌清风,胡乱翻动案几上的书册,被掀开的那页带着明?显的折痕,显然是被复诵成千上万遍了——

俯仰之间?成陈迹,亡是子虚乌有。渺烟草、不堪回首。隔坞筑亭开野迳,尽一筇、两履山前后。春且为,催花柳。

在残酷无?常的命运面前,什么都是子虚乌有。

郎弘野的问?话虽然轻弱,却咬字清晰,季梦笙一定听得分明?,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她的脖颈像被打折一样,滞重地垂了下去,整张脸都深深埋进阴影之中?。

郎弘野亦是无?声,想和以前那段两人?在深宫里互相依赖支撑的岁月一样,小心轻抚季梦笙的飞机耳以示安慰,却再也不能够。

他就快要死去。将死之人?是不能给出温柔的。如若因这一星半点的温柔,而?使身边的人?生?出不该有的不舍与悲伤,是多么造孽的事情。

更漏有声,烛花哔剥。

断续呜咽从?隐没在黑暗的内殿一角泄出,惊破了这一室沉寂。

郎弘野与季梦笙尽皆悚然而?惊,只见浓重如墨的阴影中?,正?徐缓走出那两个值守于此的内侍。他们的打扮与面貌随脚步变幻,待到近前,宛然便成了一只银发蓝眼的吸血鬼,还有……

郎赢。

从?未有过?的团聚时刻。

一家人?最紧要就係齐齐整整。

郎赢的脸惨白无?比,眼神却黑得彻底,蕴含无?穷无?尽的悲痛与绝望。半晌,他讷讷地开了口:“母妃,这是真的吗?”

声音像野火焚烧后的焦土,干涩粗哑,听得人?头皮都发麻。

季梦笙略低一低头,淡然道:“一点没错。不仅如此,当时恶魔们虽咄咄逼人?,却并不代表没有别的转圜办法。是我,坚持要求将你?送去那里。也是我,主动放弃了你?。”

每个字,都是斩截利落,是无?数把尖锐刀片,把心捅刺得百孔千疮。痛到了极点,便也麻木无?感了。郎赢艰难地喘息着,只觉得又沉又烫的铁水慢慢冷凝成坚硬的寒铁,倒灌进身体中?每一寸血管。

在地牢中?煎熬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不曾放弃最后一丝念想。等待盼望着母妃能找到自?己,解救自?己,用她那双与本人?的淡漠截然相反的温暖手掌,握住自?己的爪子,把自?己带回光明?之地去。

无?数次,他在梦里回到了子虚山。盛好明?媚的天?光倾注在那座小小的院落里,洒落在红艳艳的石榴花上,那么亮堂,什么都是明?晃晃的像被镀了层金。与母妃共度的岁月,虽然平淡,有时还会令他感到寂寞,但回首望去,每个日子都是那么清晰,透明?又纯净,仿佛冬日太阳下的泉水,看着清凌凌的冷,但把手伸进去还是能感受到细微暖意。

梦里的光辉留在他的脑海,却无?法停驻在他的眼睛。睁开双目,自?己依旧身处黑漆漆的可怕地牢,他等不到母妃出现,也再不可能回到高高的子虚山顶——那个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现在,这里又是哪里?

黑,黑,黑,哪儿都是乌沉沉的晦暗。他确信自?己再度陷落于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或许,这么多年?来,他就从?不曾真正?解脱,那些黑暗记忆成为决不能轻易触碰的雷区,稍有不慎,便能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郎赢……”

“郎赢。”

“郎赢!”

由模糊变清晰,耳边熟悉的声音终于姗姗来迟,郎赢偏转过?头,夏弥旬的面庞拓印在视界里,是满目跳跃的黑色虚影之中?唯一雪白柔亮的色彩。这张平日里总是表情过?于丰富的鲜活面孔,此刻难得现出极其严肃郑重的神色,话语也是一字一坑的沉实。

“将军,本尊在这里。”

“本尊会和你?一起?,直面过?去的幽灵。”

过?去,只有两人?并肩战斗时,夏弥旬才会这样称呼郞赢。他们一同赢得了无?数场胜利,但纵观所有大大小小的战役,没有哪一场比眼下更令他们严阵以待。

“本尊也没上过?家庭纠纷调解节目,本不该干涉别人?的家事。但是,这回事关本尊的挚友,”夏弥旬语调一沉,视线落在季梦笙与郞弘野脸上,“无?论被隐藏的真实多么残酷,今宵,你?们也必须让他知道。不然的话,他会永远被过?去的幽灵纠缠,一直一直痛苦下去。”

依旧无?声。

“在来这里前,本尊翻阅了精灵王搜集到的有关神巫一系的资料。在神巫一族中?,曾广为流传着一句谚语。”夏弥旬顿了顿,“没有爱,就连神的孩子也会被养育成怪物。”

“本尊第一次见到郞赢的时候,他还非常的小,才到本尊腰这儿。因为在地牢中?度过?的时间?太过?漫长,他连话都忘了怎么讲。本尊把他带出去后,因为习惯了黑暗,他的眼睛一开始是无?法看见东西的,不能接触一点点的光亮。”

“不止这样,他不会哭也不会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虽然本尊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抓了几只恶魔,在他面前表演拷问?恶魔的有趣游戏,但他还是无?动于衷。”

夏弥旬锐利清澈的眼神笔直地射向季梦笙,“你?知道,郞赢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对本尊露出笑容的吗?”

季梦笙木然。

“不管你?想不想听,本尊都要说。”夏弥旬提高嗓音,“郞赢第一次重拾表情,是在本尊替他修补好那只早烂成一团毛絮的娃娃后,是在把那只有大白耳朵的娃娃,牢牢捧在他爪间?的时候。”

“‘我的母妃也有这样一双耳朵。’他边笑边说,这也是他对本尊说的第一句话。”

“那一刻,本尊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孤独与黑暗并没能侵蚀他的灵魂。虽然本尊天?下无?敌,但再厉害的魔法,也无?法拯救冰冷僵死的灵魂。”

没有爱,就连神的孩子也会被养育成怪物。夏弥旬相信,正?因曾经得到过?爱,所以郞赢才能坚持下来,没有被□□时的绝望,夺走自?己的心灵。

可季梦笙依旧隐没在阴影中?,只看得见肩膀高高低低地颤抖。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仿佛过?去千百年?之久,她才一点点抬起?头,整张脸暴露在摇曳烛火之中?,双眼中?的微光亦是明?明?灭灭。“是您把他从?黑暗中?解救出来,也是您给予了他我们没能给他的一切。”

双手中?一度失去的,终会以另种方式,再度回到身边。

夏弥旬注视着她,“这就是理由吗?”

季梦笙嘴唇颤动,“什么……理由……?”

“为了让郎赢与本尊相遇。”夏弥旬露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笑容,混杂着怜悯、愤怒、同情交织而?成的复杂情绪。“让本尊大胆猜测一下吧,在很早以前,你?就使用过?观剧日晷的真实能力,提前预知到自?己的未来。”

沉默。

“你?看见,观剧日晷所昭示的未来,是相当不幸的未来。自?己被作为君王的丈夫厌弃,被他关进与世隔绝的子虚山,甚至还有更多悲惨的谶言等待应验。”

沉默。

“‘既然注定无?法一直陪在这孩子身边,不如在难堪的离别时刻到来之前主动离去。’”

“‘既然最后的结局只有遗憾与悲伤,不如从?最开始就刻意保持距离,不要让感情累积得深厚。’”

“你?是这样想的吗?”

面对夏弥旬的咄咄逼人?,缄默至今的季梦笙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她喉咙里忽然挤出一声尖锐的泣音,猛然尖声利气?道:“我这样想不行吗!”

“我就这样决定了不行吗!”

“你?自?己就没感同身受吗?与其苦苦煎熬成百上千年?,去等待一个根本不可能回来的人?,还不如从?最开始就不曾遇见他!在分别之后,过?去那些本该令你?感到幸福的记忆,全都成了钻心蚀骨的毒药!”

“你?不敢想……你?怎么敢去想!你?只要稍微回忆起?一星半点过?去的日子,心就会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夏弥旬冷笑,“你?可真够思?虑周全的,在计划让本尊与郎赢相遇之前,还特意回溯了本尊的过?去。”

“没错。”季梦笙仰起?头,瞳孔震颤。思?及当初窥视到的发生?在那片纯白森林中?的片段场景,她的一颗心还是疯狂乱跳,不知是震惊、恐惧还是感慨。

没有爱,神的孩子也会被养育成怪物

有了爱,怪物、真正?的怪物、再丰富的语言都无?法描述的可怖怪物,也会逐渐获得知性,慢慢从?那般扭曲畸形的丑陋模样,蜕变成如今这副犹如月光般美丽皎洁的姿态。

在那个黑发黑眼的人?类充满爱的陪伴下成长的吸血鬼,一定可以以同样的爱,回馈给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以他君临异界巅峰的强大力量,庇护血脉不稳定的小毛球像纯血种那样,顺顺利利长大。

坚信着这一点,自?己才鼓足勇气?,做出那样一个痛彻心扉的决定。

烛台爆出最后一点烛花,飘出一股袅袅青烟,交织着季梦笙颤抖的尾音,回荡在空旷深黑的乌有殿里。

夏弥旬抬手伸向郞赢深深垂萎下去的肩膀,却还是在半途缩了回来。

其实,自?己并不擅长养毛茸茸,自?己连自?己都养不好。好几次,郞赢吃了自?己认真做的犬科辅食,人?差点没走掉。郞赢是靠着自?个儿顽强的生?命力,嗖嗖窜个儿长大的。到后来,反而?变成郞赢一直在照顾他。

郞赢脾气?好,宽容又大度,从?来不生?气?,总是笑眯眯。自?己有时候还真纳闷了,怎么暴脾气?会养出个老好人??老好人?是真的好,从?异界到人?间?,几千年?,他们一直是彼此最坚强的后盾,无?可取代的信任关系将他们紧紧相连——

但此刻,夏弥旬深深知道,自?己再没办法给予郞赢一丁点的安慰。郞赢需要的东西,自?己这儿并不存在。

把缩回去的手紧紧握成个苍白的拳头,他伸尖尖的食指,笔笔直地指向前方——让季梦笙与郞弘野无?可躲避。

“事已至此,本尊不妨再猜上一猜。”

“您,乌净国的皇帝陛下,当初因季女士拒绝为您发动观剧日晷的能力,而?一怒之下将她关进子虚山。”

“今天?,本尊破除了施加在子虚山上阻止人?接近山顶院落的符咒,好险,若再差那么一点,本尊也拿它无?计可施。从?面儿上看,这确实是无?可破解的绝对禁锢。可换个思?路,这荒僻偏远的子虚山,又何尝不是乌净国境内最安全的场所?”

话说到这儿,一直半死不活的郎弘野忽然掀起?沉重的眼帘,声调古怪地笑了一声。

夏弥旬也跟着笑。

“血族也流传着一句谚语,不知陛下是否听过?。”

郞弘野暗哑的嗓音幽幽响起?,“愿闻其详。”

“越是心爱的宝物,就越要放在远离自?己的地方。”夏弥旬浓密的银睫迫着一双蓝莹莹的眼,在光影错落间?逼射出摄人?心魄的光华。“本尊不太懂这句话的含义,但您一定明?白。”

郎弘野冷森森地轻嗤,并不理会。

夏弥旬便自?顾自?继续道:“本尊在造访乌有殿之前,特意去京城转了一圈,好打探些消息。果然,和精灵王提供的资料一致,乌净国在您这些年?的治理下,一改百废待兴的旧面貌,欣欣向荣,繁荣富强。您虽把自?己的妻子关得密不透风,但确确实实为国家引来了新?风。”

郎弘野尖酸刻薄地笑,“听鏖虐公此言,朕心甚慰。”

“不会流动的潭水迟早变成一池死水,但很多时候,积极的改变也会迎来阻力。”夏弥旬说着,忍不住自?我认同地点头。

当年?,解除血族与恶魔族的契约虽对大对数吸血鬼而?言都是好事,却还是引起?第一真祖与第九真祖的强烈反对。在十二位真祖中?,这两位最富话语权,不仅因为他们的家族势力庞大,堪比第七真祖,更因为他们背后有恶魔族做靠山。一旦契约解除,血族与恶魔族关系破裂,他们对千年?城的绝对掌控权也将被大大削弱。

自?己牛逼成那样,都被那群内战幻神背刺了个透心凉心飞扬,更别提这个病歪歪的郎弘野了。可想而?知当年?内忧外患之下,他的处境有多危机四伏。

“在您创造出的诸多改变之中?,有一项遭到的反对最为激烈,那就是将神巫一系彻底解放。”夏弥旬说着,视线慢悠悠晃到季梦笙那张满是难以置信之色的脸上。“季女士,您刚从?子虚山出来,恐怕还不知道吧?从?今往后,神巫一系的族人?将享有和其他狼人?一样的平等权利,你?们背负的逆党烙印已经消除,不必再游荡于荒僻边缘之地。你?们和这片国土上所有人?民一样,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你?身边那个快死掉的男人?,在剥夺你?的自?由之后,给予你?的最大自?由。”

夏弥旬抬起?手,食指与拇指交错一捻,飞出一羽赤纹银凤蝶。那银蝶扑棱着飞向郎弘野,可还没挨近他的身,就被一缕灰黑毒瘴击碎,化作点点光粒消散在半空中?。

于是,夏弥旬很确定地点头,“你?中?的魔毒是那群损塞恶魔发明?的,多年?来根植于骨血之中?,光靠乌净国根本研究不出彻底祛除之策。加上积郁和过?劳,人?一躺,布一盖,你?很快就能请全国吃饭了。”顿了顿,“本尊会吹唢呐,最擅长的就是《死了都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