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赤子之心(正文完)

“醒了?”周随看见周寻总算转醒,急切问道。

他点了下头,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嗓子又干又疼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见人没事,周随又开始忍不住数落:“你怎么这样倔,哪怕随便寻个理由搪塞过去不就行了,你偏要和梁政清作对,为了保梁宣甚至自己被关进天牢,你知道天牢是什么地方吗?”

他还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如果说从前不知道,那么现在便知道了。”

他吐字艰难而生涩,一个一个像是费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难听。

周随递了一杯水给他:“你可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处伤,那郎中来检查时都觉得触目惊心。”

他只耸了耸肩,嘴唇被水浸润这才恢复一点该有的润泽。

“天子的囚牢,便是如此。进去了是怎样的一回事,不用亲眼见到都能想象到。”

周寻坐起身子,又很随意的往后一仰躺:“这回也算是开了一回眼界,平日里只听旁人道那天牢中种种如何,这几日去体验了一番,那种种酷刑都感受了,也算是长了见识。”

“对了,我此次突然被放出天牢,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三殿下吗?”

并没有出现应有的回应,周随接过他的水放回了原位。

榻上的人不再玩笑,收起了那一副插科打诨的模样:“锦书呢?”

说着他直接掀开锦衾急着下榻,差点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幸而周随扶住了他。

“你看着我,阿随,你告诉我锦书呢?你去备马车我这就要去宫中。”

可是单膝跪下的周随仍然只是扶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视线都不敢同他对上。周寻捏着他胳膊的手很用力,掐得很疼,可他只是皱眉。

周寻知道这么轻易就出了天牢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这事一定和锦书脱不了关系,在看不见人的时候这种暗示和感觉越来越强烈。

怪他迟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若是锦书知晓他出天牢回了府上定然是会守在自己身边等着自己醒来才放心的,可是这一次却是周随,并不见锦书的身影。问及锦书,周随目光躲闪闭口不答。

周寻一下子甩开了周随的手:“你不去,我这就去让人备马!”

周随展开双臂拦在人面前,垂下了眼:“阿寻,来不及了。”

“为什么?怎么会来不及?”

“你大概不知道,你已经昏睡了足足五日了,她们快马加鞭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梁国了。”

周随看到周寻眼里的希冀和本该有的光亮一点点黯淡又逐渐消失,显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来:“她去哪儿了?”

“程姑娘,去夷狄和亲了。”

待他说完,周寻想到了夷狄那个曾对以安有过好感的皇子,脑海中浮现出他月夜想要行不轨之事被他撞破的场景。

锦书怎么能去?不可能的。

“她不可能舍得抛下我一个人,远远地走了。我要去把她找回来,我要好好问问她,是她心甘情愿,还是有人逼她。”

“别去了。程姑娘是自愿的。若不是她的免死金牌和她自请和亲,你恐怕......”

这些说出来会有多伤人,对周寻会有如何莫大的打击,可是他总觉得作为当事人的他有足够的权利知道真相和事实的原委。他也迟早会知道,无需瞒着他。

“我这就进宫面圣。”他说着开始取来自己的衣裳兀自更衣,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像痴傻了一般。

“别去,就当是我求你了。”周随对着他缓缓跪下来,“阿寻,我们可能早就该认命,不该妄想和天地和命运斗争。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赢。”

这是第一次,周随没有想着帮他,没有站在他这一边,而是劝他“别去”。

“我走到今日,失去了所有,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便也只剩了一个她。什么都能委屈,也都可以屈就,唯独她不行。拿上我现在所有的,也要拼死试一试。”

周随想:或许他生来就是为了遇见这么一个人。光华夺目,指引他跟着他往正确的想走的路途走去,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便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阿寻,这可能是你最后的筹码了。”

他接过那东西,状似老虎模样的牌子,这会儿搁在他的手心逐渐升温,开始烙得发烫。

当时梁宣治水回来不过一月,梁政清将此物交给他保管。

没有人懂他的用意,是梁政清亲自告诉他:“我走到今日,早已经是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了。可能就剩下了这么个东西值得他们互相惦记,亲手足彼此残杀。我见不得那般场景了,我这个人越老越糊涂,他们都说我变得昏庸无道,是啊,我的确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失败的君王。”

“只是还是不能让我的皇儿们也像我一样,其实我怕死,怕得不得了。我纵情声色,昏庸无道,将这些时日过成了这番不堪入目的模样,我只是怕到最后落得个无比凄惨可怜的下场,所以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做了这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包括大臣以为的昏庸,只是他不想看到百姓再因为战火流离失所,之所以更愿意用大量的金银珠宝和条例约定去交换,是他更愿意息事宁人。

他也曾是向着理想和远大志向一去不复返的人物,将积弱的帝国扛在单薄的肩上,妄图以天纵的奇才挽救苍生的命运。

可是他其实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他做不到。

但仅仅因为他是百姓爱戴的君王,臣子敬佩的明君。他在累极的时候也没有权利,更不允许被说一句他做不到,没有相与之匹敌的治理家国的能力,只能强撑着一步步走下去,渐渐地一路强撑着走下去就成了孤家寡人,不允许喊出来一句累,不允许在这条路上停下来,只能拖着一身的疲惫迷茫而看不到光亮和希望的走下去。

他可以在累的时候歇息片刻,但仅仅是一刻喘息,就只能继续往前。

所以他逐渐掌权之后,便不想再听到任何他不愿意听到的话,忠言逆耳,可是他偏偏不听。

固执己见的将自己伪装扮演成一个昏庸无道的帝王,只需顾着自己纵情声色,不用再活在别人的眼底。因为这个积弱的国家,早就不是能靠他的一己之力扶持起来的。

他宁愿让自己成为一个本来就昏庸无能的君王觉得这个国家的衰败是顺势而亡,也不愿意拼尽全力最终只能看着这个国家一点点衰败下去被后人诟病他没有作为一个帝王的能力,挽救不了这个危亡的国家。

所以他将虎符的一半给了周寻让他代为保管:“他们将来势必会为此争夺,骨肉相残。你保管好它。程章没了,纵观朝堂之上我竟然无一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交到你手上。”

没想到如今,这东西给了他,竟是他拿来与之抗衡的唯一筹码。

宫中,周寻大逆不道,径直闯入了梁政清偏殿之中。

梁政清早就料到他会来,并没有让禁军拦住他。

“是你让锦书去和亲的?”

梁政清不答,这是他唯一一次语塞,锦书和亲,不能算是他的错一手促成,但是也算是间接害了这个姑娘。

“这朝堂,这天下,所有人都会记得程姑娘的好。”

下一刻,周寻竟然从袖中掏出一物抵在他咽喉前:“我不要天下人记得她的好。我只要她。你把锦书还给我。为什么一个国家的危亡要靠一个弱女子去承担,一一己之身和余生的自由换取一个朝代十几年的安宁。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吗?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只是到了这种时候,觉得应该有个别样的方法,降低最小的伤亡不费一兵一组,便将她推了出去做挡箭牌。”

“这国,还有你这君难道不是更让人心寒吗?既然是这样的国家,我又何必为他卖命,做他的匍匐之臣,耗尽我自己的一生光景直至油尽灯枯。”

“周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匕首尖更靠近一些:“我好得很,我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比现在更清醒。”

可是这僵持不过持续了那么一刻,暗处的一个侍卫便一下子蹿出用剑尖挑掉了周寻手中的匕首。

既然强来得不到任何的转圜余地了,周寻也没办法劝这个已然愚钝的君王清醒,就只能用真相来刺激他。

“王上知道,锦书是什么人吗?或许她是程大人的爱女,是被你风光册封的公主。但其实,她是你的女儿才对。”

“你......你说什么?”

“她是王上和贤妃娘娘的女儿,贤妃娘娘怕您不喜女儿,将她送养给了程大人。说起来,程家灭门,王上草草结案,并未给她伸冤,如今又将自己的亲女儿远嫁和亲保一时的安宁。”周寻摇摇头,“您当真好狠的心呐。”

他听完后,手抬起来,很急切地想要挥手唤人前来,但最后还是垂下去,只能用一只手撑着案几支撑自己大半个身子的重量。

“她是朕的女儿,是天家真正的女儿......”梁政清嘴里不住地念着这一句。

他以为牺牲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和亲,但其实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虎符被周寻两手交叠着递到他面前,梁政清并不懂他的意思,周寻在他面前跪下来:“王上,召锦书回来吧,她自小流落在外,从未过过几天真正的公主日子,外界皆以为她是丧父丧母的落魄千金,实际上该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啊,怎么如今本该好好过快乐无忧的日子,却要受这样大的委屈呢?”

“微臣愿意带君去往边疆,决一死战。王上一味地忍让妥协,只会让他们更加猖狂,趁此机会最多是两败俱伤,可留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将来只会是更大的隐患。”

“也罢,也罢。”梁政清指骨轻轻叩击案几,发出一声声清脆声音来。

既然已经是被天下唾骂的失败君王了,何不任性这最后一次又有何妨。

“去吧,将除虎符外,带着朕宫中半数的御林军也一同去。”

周寻本是跪下跟着伏低身子的,这会儿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这......”

“我在宫中无妨,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将她好好地带回来。让我好好瞧一瞧。”

“是。”周寻磕了一个头领命谢恩,几乎是才出了宫中就备了马车往边疆赶去,日夜不停不眠不休,终究在她们马上入关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马车突然重重颠簸了一下,马车上的锦书被颠得身子不稳往前前倾了一下,还好有觉浅跟着她。

当时和亲,梁政清唯一仁慈的顾念到她孤身一人故而让她带着一人随嫁,她想着自己和觉浅这么久以来相依为命。留下她一个人在宫中没有人庇佑,只怕她这天真的性子会受了欺负也不放心。

这一下在马车上险些跌一跤也是亏得觉浅扶了她,

她正想掀开车帷问问发生了何事,已经有一人先一步掀开了车帷对她伸出手:“我的公主,我来接你回家了。”

锦书看着人,笑开来:“我是不是又做梦了呀。”

周寻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傻姑娘,这不是梦。”

然后她一下子扑了过去,丝毫不再顾忌什么所谓周全的礼数,也不在乎是否有旁人看着,她只知道那个人来接自己了,不远万里,跋山涉水,他终于是来了。

而后周寻两手从她纤细的腰肢抱过去将人抱下了马车。

他微微用了力在她前额弹了一下:“再有这么一次不经允许就走得远远地,就再也不原谅你了。”

可是满足的将姑娘拥入怀中的那一刻他又不免让步: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会将她找回来。

直到这一刻,二人身子紧紧贴着触碰着,周寻才感觉到了他终于将她找回来的真实感。这一路风尘仆仆,在没见到她时俱是提心吊胆忧心不已,见到她,一颗躁动不已的心才变得安定。

觉浅这时候也看见跟着周寻一同而来的周随,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慢慢朝着周随挪动身子站到他身侧:“你也是跟着你家公子一同来的吗?”

“嗯。”周随看似在看着周寻和锦书二人,实则目光一直在觉浅身上流连:她好像瘦了一点,小脸上没有圆润的感觉了,下巴变得更尖了一点,也没有以前那么爱笑。

才想着,觉浅对着他笑了:“小姐能见到公子真好。就和我见到阿随一样开心。”

和锦书日日一口一个“阿寻哥哥”将周寻挂在嘴边不同。

觉浅从来不唤“哥哥”二字,虽然周随的确比她年岁长,得她一句哥哥也是不过分的。

可周随在这种情况下听了觉浅这么一句话,反而变得有些拘束起来。

其实他也想说一句,能再见到她可真好啊。

周寻同锦书说了自己的来意,本想着让周随带着人先回陨都去,因为这一场仗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从前的他还可以亲自上战场厮杀,可是如今他废了一只手,最多只能起到排兵布阵的作用。但胜算,其实双方各占一半,并不乐观。

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的让周随带着人先离开,没等到细细谋划,夷狄反而先进军。

军中被夷狄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发现军中竟然不知何时混进了一个奸细,告知了夷狄进攻的具体时日。

夷狄表面上应下来,可是却突然侵袭弄得军中上下人心惶惶。

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战旗招摇,将士举着的旗子随风猎猎作响,周寻一身素简得衣服,清逸无双。

他是军师,军中自有将领可冲锋陷阵,用不着他。

尽管已经算是如此降低存在感了,对面的将领还是瞧出来这敌方军师怎么如此眼熟。

未开战叫阵前,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何许人也:不是当初大将军一手提拔的副将军吗?

那时候他被他强压一头,让他成了副将风光无二,自己却只能在他手下当一个军中小头目。

后来夷狄梁国一战,这人销声匿迹,夷狄惨败,休养生息割赔城池才勉强又恢复成今日能与之匹敌的样子。

但尽管极力掩埋,还是泄露出夷狄之所以大败皆是拜此人叛变所赐,因为他便是梁国派来的奸细。常将军不堪因为自己的过失害得夷狄如此,自请退位。

他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才得以成了今天的新主将。

现在看着那人白衣猎猎不染世俗的佳公子模样,还在梁国的阵营中,只怕更是直接坐实了这叛国谣言。

他举起手中的刀,倒是直接略过梁国主将直指周寻:“好久不见啊。”

周寻听到,抬了抬眼,从步辇上施施然走下来:“好久不见。”

可见,周寻是记得他的。

“先前还以为梁国派来了怎样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是曾做过奸细的你。本来打算放梁国一马,瞧见你,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他收回刀,指尖在刀刃一边细细抚过。

“夷狄违反承诺在先,破坏了盟约在先,而今还突袭开战,难道不比奸细更卑劣吗?”周寻丝毫没有在他面前被拆穿奸细身份的不堪和慌乱,从从容容的应对。

“这世上有个词叫兵不厌诈,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再者,公子曾在我军中做过奸细,我们这如今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好。”周寻话音轻飘飘的落下。

随着话音飘落下的却是破风而来的敌将的刀,直指着周寻而来,他就站在那里定住了一般不惧不躲。

旁边的将领急了,直接出手替他用剑挡下了一击。

方才不过是试探而已,趁着这会儿二人缠斗,夷狄的将领脑海中回想到了他凑近看见的周寻的手。

俨然就是重伤的模样,仅凭现在的他,恐怕一个普通将士应对起来都足够费力。

他微微勾唇一笑,眼神示意身边的副将。

副将一下子明了他的意思,朝着将军去了。

双拳难敌四手,将军逐渐也是力不从心□□乏术。

趁着他这会儿无法分心保护周寻,他直接就冲着周寻去了,没想到他一开始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将军而是周寻。

他心里想的便是如此:打败敌将最多不过是杀杀他们的威风,只有擒住了周寻才能使对方不攻自破阵脚大乱群龙无首。再者,除去周寻带着他的人头回去见可汗,他就是为夷狄报仇的恩人。

一个好的军师在军中的地位甚至也是比将军更加有力的存在。

周寻眼疾手快抽了一把剑对上他,他一手挥舞刀用力,周寻手筋尽断被接上,虽然他之前刻意恢复,也只不过是四成而已。

他一手运转自如,周寻却要两手握住剑应对他不暇的攻击。

“咣当”一声,刀剑用力相碰撞的声音,周寻尚未完全恢复好的手被碰撞震得生疼,一下子手中的剑竟然直接掉在了地上。

周寻才低头去看一眼地上的剑,一手捏着右手的手腕处。

可是对面的人露出一个极为诡异莫测的笑容来,丝毫没打算给他休息喘息的机会,刀又冲着他而来。

眼看刀要挨着人,面前突然有个身影极快地闪了过来挡在他面前。

是一张周寻看了许多年的熟悉容颜,只见他的面目扭曲了一瞬,然后倒地。

周寻一下子扶住人。

不远处的姑娘瞧见,也很快的跑了过来。

“阿随,阿随。”周寻一手捂住他伤口不断流血的地方。

可是那人并不打算这样罢休放过他们,还在寻找机会对周寻下手。这一次将军瞅准了机会,一个回身借着他注意力全放在周寻身上,直接举剑从他后背刺入了心脏的位置。

他唇角洇出鲜血,眼睛瞪得很大,剑还捅在他身上,他俯身低头缓缓去拔时,将军直接抽出了那把剑。

他身上破了一个很大的血窟窿,不断往外冒着鲜血。

看见主将被伤,夷狄的将士们和梁国的将士们真正厮杀了起来。

周寻还顾着周随,周随见他总算是毫发无伤的这才放了心,他大抵知道周寻要说什么,便捏着他的手:“阿寻,我很庆幸遇见你。自然做这许多也不后悔,更不是为了让你感念惦记我的好。实则是心中早已将你当做了亲弟弟,想着对你好,好一点再好一点,把世上亏欠你的都给你补回去。让你知道,在这世上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始终都和你站在一处。”

那么多的无可奈何,来不及惋惜,却要分出多余心力予他同样坎坷流离的知己。

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咳起来,吐出来一大口血,周寻一手放在他下巴处给他接着血,不断地一边听一边点头,牙齿将下唇咬的紧紧的,就是没有掉眼泪。

他们这般的即便没读过多少书的年轻人,也晓得秉持君子六艺,不似先贤那般古朴旷达,抒怀总是笼了层月华的影影绰绰之感。平生若得知己寥寥,也不是做不来豫让和荆轲的,但这相惜,到底是婉转了几分。

“不要为我掉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是这样吝啬又自私的人,连这般亲近如亲人一般的人,也不允许他们在自己身边为自己哭一哭掉几滴眼泪。

而周寻与这些人的往来,从来都与他身后的荣光无关,知君用心,与君相知,是得过且过里的难得,也是他短暂生命里少有的意满心欢。

可是几乎除了周寻没有人能明了周随对周寻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是亦师亦友、至亲手足。

是红尘中无意间的相逢,却惊艳了余生的时光。

这样的人,何其残忍。用生的时间惊艳你从前的年岁,又让你余生都在充斥着对他的怀念中度过。

“我不准,阿随,你听到了吗!我不准你死!”他的话说得十分用力。

就怕他这会儿没有更用力的唤他,他一个心神恍惚就当真要毫不留情的离开,叫住他停下来,可能他就能多惦念,舍不得不愿走了。

“我也不想,阿寻,我不想死的,我还没有活够呢。我还没有机会看到你尽展抱负,没来得及看到你同挚爱的人,白头偕老呢。”

周寻颤抖得声音都变了样,锦书和觉浅都蹲在周寻一边看着他,如他所愿强忍下所有的眼泪。

觉浅更是伸出手偷偷拉着他一只手的小指掩在衣袖底下不敢让别人看到,终于忍不住低低抽泣。

“阿随,我这就带你回去,找最好的大夫给你瞧病。”

“来不及了,阿寻。”他将头转向另外的方向,手下握着人指头的力气加重了几分,语气怅然又惋惜,“我后悔了。”

这一句话,没有人知晓是什么意思。

也只有这一句话,是他留给那个姑娘的,自然只有那个姑娘才能听得懂。

说完后,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一般,没有什么累赘和负担再压在他身上,阿寻也无需再让他帮着筹谋,已经是一个能独挡一面的男子了,他也能放心了。

边疆的云真好看啊,他躺在周寻怀中的时候,微微仰头入目的全是柔软又过分洁白的云,天空蓝得那么澄澈,原来这就是阿寻曾待过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原来边疆这般好看。他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唇角也弯弯,眉目也和善,看起来没有经历丝毫的痛苦。

周寻将周随抱起来,一步一步往另一个方向走,战场上的厮杀还在进行,可是仿佛与他无关,他身边的一切都静下来,只是这一场战争中的局外人而已。

将军蹙着眉,有些看不明白。磊落疏朗的青年,身居高位,按理来说应是春风得意,可他走起路来力不从心,远远一看,像只剩下个空壳子。

外人看来,他独定乾坤手握重拳,自是潇洒快意。无人知晓,他走至此已成为背负重担的孤寡老人。

而现在,那个曾经与他共分担重担的人,永远的不在了。

......

这场仗终是胜了,虽然梁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到底是以极微弱的优势略胜一筹。

班师回朝的时候,一并带回去的还有周随的棺椁。

虽然胜了一场仗,可是周寻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

到了陨都,众人皆往皇城去了领赏谢恩。

只有周寻下了马车,手放在他的棺椁上慢慢抚过去,看着城门:“阿随,我们到了。”

回宫的声音,是欢欣雀跃的,回公子府的一路则是哀乐阵阵。

他方才回了府上,周随之事还尚未来得及说,下人反而有更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告诉他:“公子,王上他,驾崩了。”

周寻先下意识看向了锦书,她果然听完就提着裙摆跑出去了,周寻只来得及问一句“何时的事”就匆匆赶上去追人。

到了皇宫,果然缟素一片。

她今日和周寻一同着这一身素裳本是为了给周随送葬,这下反而又得了新的用处。

他们被拦在殿外不许进去,锦书被殿外的侍卫拦着,只是执拗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周寻怕她受伤,一边护着人一边拦着:“已经过了五日了,来不及了。”

“阿寻,你帮帮我,让他们放我进去看看吧,好不好?”

周寻这次却没有答应她。

许是听见了殿外喧嚷,里头走出来一位瞧着很是陌生的公公:“周公子,里边儿王上有请。”

周寻要往进踏,锦书拉住人不让进去,周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走了进去。

不多时有个侍女过来领着锦书:“公主,跟着我们走吧。”

锦书恋恋不舍将殿门望了望这才跟着人离开。

殿上。

周寻静静垂手而立,那香阶之上的人正在看一叠公文,一边拿笔在上面批注着什么。

“啪”的一声,一本奏折一下子就被扔到了周寻的脚边。

他蹲下身子翻开,龙椅上的人开口:“你瞧瞧这些人,无一不是道二皇子的好。”

“殿下。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开心吗?”

梁宣笑起来:“自然开心。”

周寻合上奏折,梁宣从香阶之上一步步朝着他走来:“流言蜚语,指责逼问,风霜刀剑严相逼。”

梁宣只说了这一句,周寻就将腰际的东西摸出来,而后伏低身子双手呈到他面前去。

其实他以为周寻会反抗,会拒绝,可是没想到他已经看得如此通透,却连和他争一争劝解他一番的想法都没有。

那本来想好应对,几欲开口的话,最终也无法开口。

周寻早就料到这一日,自从梁政清将虎符给他,一定就是有了隐忧,只是不想这么快就成了真。他自然明白到了如今的地步,权倾朝野手握虎符且万贯家财的他对梁宣而言意味着什么。唯一能保命好好活着的法子,就是自愿交出虎符远离朝政不问政事。

这么想,他也这么做了。

这些是身边的人这么久以来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事,好好活着,要惜命。

他的命是这么多的人拼死保住的,为了他们和自己都要好好活着。

还有锦书,他好不容易从少年郎成长为如今的模样,便要践那一诺,做她往后的依靠。春风夏雨,秋月冬雪,无她,一切成空。

梁宣手伸出去要拿周寻手上的虎符,又收回去,最后还是拿了去。

感觉到手上的东西被拿走,周寻直起身子:“恭喜王上,贺喜王上。”

说完,他就转身要离开这宫中,末了想起来问他:“王上可是知晓了?”

“知晓什么?”

他转过身子:“知晓,锦书是真正的公主,然而王上却不是真正的殿下。”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梁宣手上摩挲着那一枚虎符,垂下眼。

不敢回答,就意味着他其实已经知晓了,可是即便嘴上说着心中有锦书,他到底还是在江山和锦书之间选择了锦书。

从他篡位的那一刻起,锦书和他就再不可能回到从前。若是他不篡位,他的身份就要公诸于世,可若是篡位,他就是世人眼中的十恶不赦大逆不道,从此,锦书的眼中也再不可能容下这样的兄长。

“王上,最后微臣只有一事相求,请擢常右丞为左相。”

这件事,梁宣倒是很轻易就答应了他。殊不知,这话中的主人公此时却恰好来了殿外有事要禀报,就正好听了这一耳朵。

最后,周寻只说了一句话:“王上,一直以来都不是锦书选择了我,是你先放弃了他。”

梁宣听到这句话,才仿佛如梦初醒,然而待他再回身看,周寻早已经离开了。

这可能是周寻最后一次走在宫中的甬道,从前他无比艳羡高官厚禄,权倾朝野,可是深陷其中才发现多的是身不由己尔虞我诈,倒不如平凡和真实来得更可贵。

宫门口,有个姑娘,轻蹙黛眉,眉目间都是担忧,低了头来回走,像极了等人的样子。恍惚是那年银粟簌簌而落,少年走投无路狼狈不堪,而小姑娘为他披上大氅捧了暖炉给他,温言软语叮嘱,将他的一生都染上了她的色彩。

他看到这一幕,竟然故意将脚步放得更慢,缓缓朝着姑娘走过去。

周寻身后还有个人,是一路跟着他走过来的,只是他脚步很轻,没敢惊动周寻,周寻也没发觉他的存在。

反倒是锦书看着周寻走过来,向着他往前蹦跳了两步,黛眉颦蹙,扁了扁嘴埋怨道:“你怎么来得这样迟,我等了好久......”

而后还不等姑娘话说完,他就手缓缓穿过姑娘的五指,十指相扣堵住了姑娘接下来的话。

时光将最残忍的痕迹刻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渐渐看不清本来的面目。所幸他们彼此的心头仍掬着一把赤子血,风吹雨打犹热。

时光不覆少时心。说十丈红尘,离别总比相聚长,然而说赤子,就是在这凄苦红尘中,仍然保有最初也最动人的爱。

姑娘嘴上娇嗔,尽还是些埋怨,只是怎么也压不下翘起的唇角。

二人一边往宫门外走,锦书一边道:“你进殿以后,我去瞧了母妃。母妃道,父皇的身子其实早就不大好了,一直是撑到如今,也算是寿终正寝另一种圆满了。”

他歪着头看她,细细听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当他听到她唤了“父皇和母妃”时,他就明白,他的小姑娘也长大了,学会和一切和解了。

贤妃应当没忍心告诉她梁宣篡位之事,他便想就这样也好,只要她能一直欢心,就让这件事情成为被他们和时光永远掩埋的秘密罢。

许多翻来覆去的故事,其实到最后,都要回归简洁。

二人说着走出宫门,渐渐听不清楚声音,身后的常以宁停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看着二人走出宫门,背影变得越来越小,而后那朱红色勒着金漆的宫门缓缓关上,一方在宫门里,一方在宫门外。

看着紧闭的宫门,以宁好像突然就不知晓斗了这么久是为什么了,他看似得到了一切,却其实什么都失去了。

他和周寻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这一世红尘,任凭风,且听雨,千滋百味,一切有情,纵了心意享用,诚诚实实,坦坦荡荡,清清明明。

终是成了无所求的人,惟愿余下的大半生光景,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终于完结啦!

番外会陆续更新的,实不相瞒写结尾章写了两天。

到时候全文完的时候大概会给大家写一篇小作文什么的~

希望大家也能永葆赤子之心!

爱你萌~

宝贝们看文愉快鸭>3(说起来最近要早点睡了,每天熬夜熬到流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