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陆悦容的问题,纪峘心下一沉,回答道:“是。”
她又问:“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和邱戎的关系。”
“是。”
“你也早就知道他在找我。”
“是。”
“换户籍,是防止他通过翻阅户籍找到我。”
“……是。”
“你又为什么要帮我?你凭什么认定我在躲着邱戎?”
“我……”纪峘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嘴笨的人。
还未等他回答,陆悦容又说道:“啊……你是邱戎的朋友,可能不是在帮我,你或许是在麻痹我。其实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通知过他了,或许明天、后天,他就会突然出现找到我,对吧?”
“他到底是在找我,还是在找我的瑾淮?”
纪峘看着眼前对自己竖起防备的陆悦容,叹气道:“你愿意听我的解释吗?”
“你说。”
“几个月前,我确实收到了邱戎的来信,信上写明了他要开始寻找妻儿。因为不知道你会去哪里,他便开始在各州中贴告示寻找。提前写信给我,也是希望我能帮助他。”
“但是我见你来瀚漳一年,却从未提过自己的丈夫,想来你们是闹过不愉快的。我作为你的朋友,就妄自替你做了决定,改了户籍不让你被他找到。”
陆悦容紧紧盯着纪峘,“这个解释,你自己相信了吗?”
对方沉默。
她便又说道:“纪峘,我在听你的解释。”
纪峘看着陆悦容清澈的双眸,突然害怕在她的注视下说出深藏内心的心意。
他伸出手来遮在她的眼睛上,这是他从遇见陆悦容后,做出的第一个逾矩的动作。
“你背过身去,不要看我。”
“好。”
“会有一点长。”
“嗯,我听你说完。”
陆悦容转过身去。
纪峘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倾诉。
“第一见面,我说过,我是在上巳节见过你,那不是为了搭讪随便说的话。我是真的在那一天见到了,坐在树下看书的你。你离开后,我还捡到了你落在地上的一页笔记。”
“那时我以为,这位让我一见倾心的女子便是我未来的妻子。”
陆悦容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的袒露心声,“子勘……”
“不要说话。”
“……好。”
“后来,我偷偷跟了她一路,看见她走进陆府后门,便知道她是陆府小姐。”
“第二次在书局外见面后,我兴高采烈地向书局掌柜打听了她的消息,知道了她生活拮据,我便猜测她很可能是陆府庶出小姐。”
说到这,纪峘苦笑了一声,“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名朝廷重臣家的嫡长女,过得会是如此清贫的生活,连一本书都要赊上半个月。”
陆悦容也笑,是啊,谁会想到呢。
“于是我就想,以我一个家境并不显赫的小子,若是携着春闱名第求取陆家庶小姐,想来也是可以的吧。甚至还以此打趣邱戎,将来要与他成为连襟。”
“然而等春闱名次出了之后,我拜访陆府,却被告知陆家只有两位嫡小姐。那我见到的是谁?”
“等我一番调查之后,才知道,原来我想求娶的,竟然是陆府那位已经嫁给我的好朋友的嫡长女。甚至她成亲的那天,我就站在一旁看着她与新郎拜了堂入洞房。”
“我无法想象,若是有一天,我的好友带着我心悦的女子回到泽安,我要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们。所以我选择变成一个懦夫,远远地逃到了瀚漳。”
此时陆悦容心乱如麻。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在她人际关系极度稀缺的人生里,从未想过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过一个男子心系着自己。
纪峘继续说着话,“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再一次遇见了她。”
“看着本应该身处绛贡的人,却抱着孩子出现在了瀚漳的街道上。我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上天在眷顾我?”
“我控制不住自己亲近她,甚至在好友发来书信告知我在寻找自己的妻儿时,我第一个念头不是坦诚告知,而是卑劣地把她藏起来。”
纪峘稍稍平覆了心情,“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帮你逃离邱戎的寻找,没有其他的原因,仅仅是出于我个人的私心罢了。”
陆悦容缓缓转过身来,被纪峘一连串的坦白打得猝不及防,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子勘……我……”
“如果你想与邱戎重逢,我也可以替你写信告知他。”
“不……不需要。我没有想见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说……”
“什么?”
“谢谢你的心意,但是很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意。如果你与我来往是出于友情,那我完全没关系。”
“可如果是其他的心思,那我会建议你想清楚之后再来与我来往,否则我可能会单方面疏远你,因为我不愿意享受来自你的不属于朋友之间的照顾与关怀。”
纪峘嗤笑了一声,叫着她的名字:“陆悦容。”
“什么?”
“有没有人说过你,绝情到残忍?”
“我……”
纪峘猛地凑了过来,陆悦容清晰地看到对方泛红的双眼,“心悦你,那是我的事,你凭什么剥夺我的情感?”
陆悦容愣住,“抱歉,我……”
然而纪峘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懊恼的陆悦容站在原地。后悔着自己的言语是否过于想当然。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的好几天,纪峘都没有再出现在陆悦容的医馆中。
她知道自己的话可能确实有些伤人,于是她决定主动去找纪峘向他道歉。
然而这时候,她发现自己不太记得对方的住址,因为她一次没去过。
于是这天早早关了医馆之后,陆悦容便带着陆瑾淮一起,去找纪峘。
凭着记忆以及向路人打听,她终于找到了他的住所。
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之后,陆悦容叩了叩院门。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开门。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穿着官服的纪峘。
而放衙刚刚归来,尚未来得及换作常服的纪峘,在见到门外的陆悦容时,也愣了愣。
最后,还是陆悦容开了口,“我可以进去和你说话吗?”
纪峘回过神来,“哦……可以。”
说着,他便让开了道路。
陆悦容走进院中,再次开门见山地与他说起那天的事情。
“子勘,我很抱歉那天情绪不佳和你说了过分的话。”
“没事,你说的对,是我反应太过激烈。”
陆悦容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剥夺你的情感。但是我依旧会表明我的态度,我仍旧不会接受你出于朋友之外的好意。只是这一次,我不会要求你立即丢弃掉对我的心意。”
“你心中对我什么样的心意,我不会去管。但是接下来,我会隔一段时间问你一次,你对我还是保持最初的心意吗?如果你说是,或许是你心意坚定,也或许是我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给了你错误的判断。”
“不,悦容,”纪峘打断了她的话,“你这些话,其实与那天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长痛和短痛的区别。既然你与我约定,那我也与你做一个约定如何?”
“你说。”
“当你问我的时候,我也会问你,你现在对我还是朋友之情吗?”
“可是我……”
他摇摇头,“虽然在面对你时,我总是低了一头,但是这次,我们公平一点,好不好?”
陆悦容终于妥协,“……好。”
纪峘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笑容,“约定从今日生效。此时我的回答——‘是’。”
“同样。”
思来想去,纪峘还是问出了横亘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你还爱着邱戎吗?”
陆悦容摇了摇头,“已经不了。”
从那天两人约定之后,他们的关系又和好如初,并且时不时出现着两人异口同声说着“是”的画面。
后来有一天陆悦容和纪峘说过,觉得自己的医馆附近或者自己走在街道上时,总会有一两人对自己窃窃私语的模样。
她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这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与纪峘走得太近引来的流言蜚语,先前南星和另外两个副手离开也是这个原因。
陆悦容笑了笑,对此并不当做一会事,时间久了自然会发现他们什么事情也没有。
转眼又到了新年,陆悦容迎来她在瀚漳的第二个新年。过了新年之后,小瑾淮也快要两周岁了,现在的他说话越来越顺畅,走路也非常熟练。
大年初七过后,因为担心万一有病患前来问诊,自己出来的不及时,陆悦容的医馆便早早地开了门。
只是此时尚在新年中,瀚漳偌大城邑的街道上,都鲜少有行人经过。
陆悦容便在医馆的软榻前点起炭炉,和小瑾淮裹着被褥窝在软榻上。她的手里拿着书籍,一字一句地念着书上的文字给小瑾淮听。
他就在娘亲后面用稚嫩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跟着念一遍,乐得陆悦容频频亲亲他的额头。
而陆瑾淮也发现自己跟着念娘亲的话能换来亲亲,便念得更加起劲了。
这时,陆悦容小医馆的对街,一老一少两名男子直直的看着医馆的位置,目光穿过医馆大门落在他们母子身上。
年长者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嫁到邱家,拜了钟磬为师,过得很好?”
青年人摸了摸鼻子,“那我当时在绛贡街上见到她的时候,确实很好啊,邱戎还躲在一旁守着她,我怎么知道短短几年,会发生这种事情。”
“如果不是我前段时间路过瀚漳,无意间看到了,就你这粗心样,我的外甥孙可能到加冠了你都没发现。”
青年人不服气:“哪有那么夸张……”
如果陆悦容此时看见两人,就会发现,那名青年正是她当初在绛贡西市遇到的那名狂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