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两天后,魏成驰率军拔营,又过五天,余怀入宫觐见魏王,汇报征兵事宜。

随着内侍通传,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陪伴魏王的楚姜本想退下,不想魏王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无碍,长臂揽着她纤细腰肢在一旁坐下。

余怀今年二十二岁,生得人高马大,颇为威武,身上有锋锐煞气,一双眼眸狭长,绕着点儿凶光,很不面善。

看到坐在王兄身边的楚姜时,他神色没变,也什么情绪起伏。

于他而言,楚姜无论是原陵君余深的夫人,还是魏王余钊的夫人,都是他的嫂夫人。

差别不大。

“臣见过我王,见过夫人。”余怀朗声,敛袖合指行礼。

魏王抬袖,做虚扶一把,“无须多礼。”

他很想提拔新的武将。

魏成驰在先王时得重用,其人杀气重,十分激进,欲要拓土开疆,与他守国安民之意背道而驰,他用着不顺手。

而余怀是魏国将军襄侯之子,自幼学习兵法,生得十分勇猛,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堂弟,无疑是心中最佳的提拔人选。

“禀我王,臣已征调五万大军,明日休整之后便可开拔,直奔云阳。”

“五万?”魏王皱眉。

“是,二十万大军征调需要些时日,臣担忧魏将军在云阳不敌越军,便让人率一批先奔赴战场,余下十五万全部调齐之后,臣即刻带人出发。”

……

楚姜低垂的眼睫下,眼眸水光潋滟,盖住了一片深思,作为郑国特别培养的公主,她对政治和人心都十分敏锐。

余怀说得不假,可是这中间到底有没有他的私心,难说。

不过她很愿意帮余怀一把。

两人说话的功夫,楚姜皓腕轻转,为魏王倒了一杯茶,贴心地递了过去。

“军需长……”

魏王沉吟,正在思索任命谁。

余怀眼眸微闪,“臣斗胆向王上举荐一人。”

“何人?”魏王好奇。

余怀答:“毛云。”

魏王没有马上答应。

毛云他听说过,此人是王叔襄侯门下的食客,稍有名气,只是往日没有用过,不知道能不能担任押送军需的重任。

余怀立在下首,眉眼皆是低垂,不曾直视君王,也正好盖住了他的心思。一时间殿室内寂静无声,楚姜忽然温声道:“王上,襄侯门下的人,必然没错的。”

不得不说,枕边风真的好用。魏王当即应下,“好,就命毛云为军需长。”

-

余怀的十五万援兵出发,已经是二十六天之后。

另外五万援兵到达云阳之后,与魏成驰手下的兵士整合,正好十五万。

魏成驰紧守防线,避而不出。

营垒之外二十万越军叫战不停,数次强攻而上。

这并非魏成驰胆怯,而是越兵十分强悍,其精锐更是以一当十,在援兵未到、没必胜的把握之前,他绝不会轻易迎战。

云阳营垒内。

常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次越国陈兵丹阳,令人猝不及防,魏成驰率兵匆匆拔营,粮草辎重上也稍有不足。

等后方军需跟上之后,便无影响了。

然而魏成驰等了整整一个月,粮草辎重迟迟未到。

后方来报,说是军营里的余下粮食,只够十五万大军再吃十天,还得省着点儿。

魏成驰立刻急笔上书魏王,却等来军需长毛云已经在路上的消息。

路上。

好一个路上。

魏成驰摔笔,抿着怒问:“毛云现在到哪里了?”

将士答:“寿春。”

“余怀的援军在哪?”

“两日前刚拔营。”

咔嚓——

魏成驰手里的竹简捏碎了,一向修养极好的男人,眉眼间隐现点点戾气。

余怀这是在公报私仇,还故意拖拉时间。

一旁的副将们个个义愤填膺,有人啐唾沫,有人骂粗口。

“无妨。”魏成驰止声众人,拂袖挥去小桌上的破碎竹简,敛了情绪,淡漠地垂下眼,落在沙盘地图上,“再等五天。”

再等五天,毛云押送的军需和余怀的援军都应该到了。

“越军的粮草辎重,可在瞎子山?”魏成驰又问。

副将点头,“是。”

魏成驰颔首,“派斥候前去查探。”

等诸人退下之后,魏成驰手肘撑在桌上,手指撑着额角,眉头微皱,眼眸阖上。

这次魏王命余怀为援军将领,是想分他手中的权。

魏王这是不信他。

这个念头一出,魏成驰的神情有些疲惫,这十年,他为魏国抛头颅洒热血,可谓鞠躬尽瘁。

大丈夫不患无家,只患功名不立。

他对魏国的感情,甚至远远深于母国郑国,魏王此举,令人寒心。

魏王余钊和先王差了很多,脾气暴躁,沉溺歌舞美色,安于守成。可在乱世之中,不锐意进取,就是落后于人。

这四年来,魏成驰这个威名震天下的将军,几乎无仗可打,闲得养花弄草。

魏成驰烦躁地揉了两下额角,再抬眼,恰好看到挂在门口处的红色领军福,上面绘着精妙祥福的纹路,是沉闷军帐里唯一的亮色。

魏国尚红,原陵君在先王朝中做相国时,曾立下规矩,每逢出征,各军帐门前必系挂红色领军福,以保佑将士们平安归来。

一想到原陵君,魏成驰的心中的情绪波动愈发明显。

身为郑国望族的后裔,他自幼便谨记于心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可是亲眼瞧见原陵君之死后,这份心境就变了。

原陵君不值得。

那他……值得吗?

-

越王墨元年,五月初六。

燕京,越王宫。

越王派兵攻打云阳的第三十一天。

“魏成驰的十五万大军抵达云阳,却龟缩在营垒之内,迟迟不肯正面与我军对战,等余怀的援军到了,到时候三十万大军依山守水,我军胜算渺茫。”

何止是渺茫,简直是必败无疑,他就差明道:王上你派的兵不够啊。

赵墨自然知道。

二十万对三十万,人数上本就不占优势,且不提云阳易守难攻。

先前说话的中大夫话音一转,又道:“不过臣听闻,云阳乃魏公主食邑。”

这次与魏开战,越国朝堂十分振奋,说话的中大夫亦是。可是他窥探着,王上似乎没有与魏国大动干戈之意,既然如此,王上只是想要云阳,和亲把人家公主娶回来就成了。

按照常理,魏公主一旦入越,其食邑当由越军与魏军一同驻守。公主身亡之后,夫国守军退出其食邑,将城池重归其母国。

然而天子法崩坏的七零八落,早就不是那个遵守礼法的时代了。

云阳之地既入越军,已是食入虎口,以后两国战火再起,谁会拱手相让?

越相上官决是个颇守礼教的老头,在这乱世中依然十分讲求礼法规矩,听此荒谬之言,顿时怒瞪挥袖,呵斥道:“此等小人行径,简直荒唐!岂可为之!”

赵墨不置可否,垂下眼眸看前线送回的军报,淡笑。

他并不眼馋云阳,更对魏公主没兴趣。

此次命从慎攻打云阳,只因为那里是魏国的旧都,而且与越地接壤,是最好的开刀地。

魏国……粮草辎重未到?

赵墨手指摩挲着丝帛上的字迹,微挑俊眉,嗤笑了一下。

余怀真是一点都没变。

堂下的中大夫与相国还在因为和亲的事情争执,群臣也热闹起来,两方各执一词。

赵墨慵懒靠着矮椅,抬眼淡扫堂下,恍若没有察觉。良久,他按下那方军报,在一片热闹中缓缓开口,“此次魏援军的将领是魏王王叔襄侯之子,余怀。”

王上一说话,周遭霎时寂静无声。

大臣们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余怀?

他们知道魏援军将领是余怀啊。

御史大夫谢子合反应最快,“余怀此人勇猛善战,三年前曾率魏军于山地作战,大败齐军,一举成名。云阳依山傍水,正是他熟悉的作战地势。”

“谢卿说得不假。”赵墨唇角扬笑,话锋一转,“魏成驰入魏之前,魏国诸将以襄侯为首。八年之前,襄侯惨败于我越国将军从慎手下,威名受损,一蹶不振。这些年,魏成驰深得老魏王宠信,新王登基,依然稳坐大司马之位,而襄侯地位不复往昔。”

谢子合深以为然:“襄侯恨我越国入骨,其子余怀此次出征,定有为父雪耻之意。”

赵墨话锋又转,“诸卿以为,此次魏国若胜,功劳归谁?”

“自然是主将。”御史大夫如实回答,“不过副将亦是有功。”

“可是……”

谢子合顿了顿,忽然明了王上的深意,“王上之言,是余怀不准魏成驰立功?”

“然。”赵墨扯唇一笑,慢条斯理道:“谢卿深知我心。”

他在魏国时,曾与余怀交锋数次,深谙此子心性,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余怀与魏成驰之间的恩怨,不仅仅是襄侯与魏成驰的地位之争。

云阳。

他要定了。

……

散朝之后,诸臣离去,只有京令尹楚上原还留在下首,赵墨从王座上起身,坐下台阶,九旒轻晃,不掩容貌俊俏。

少年慢悠悠一笑,“此次有劳楚卿跑一趟。”

越国与他国邦交之事,一直由楚上原负责。在如今乱世,不止各国使臣常常往来辛劳,就连五国大王也为了议和、会盟或是督战,没少各地奔波。

楚上原敛袖合手行礼,神色严肃,“臣定不辱使命。”

赵墨道:“事成之后,在云阳稍作休息。”

楚上原蓦地抬头,迟疑道:“王上这是……?”

“两国议和,寡人会与你同去。”赵墨伸手掸了掸他衣衫,嗓音轻慢,“以你门下食客身份。”

楚上原大惊,正欲连道“不可,不可,王上怎可委身成为他的门客”,着实有违君臣之道。一抬眼,对上那双漆黑含笑的眼眸,楚上原登时心中一凉,把嗓子里的话收了回去。

“臣谨遵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