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上原回驿馆之后,发现王上不在。
再问下人王上去哪儿了,无人知晓。
楚上原:“……”
王上年幼时便是如此,有时候人待在宫殿里好好的,一会就找不见踪影,常常令宫人头疼不已。
从魏国回来之后,王上较之幼时内敛了许多,然而身上的一意孤行之意愈发明显。别看平日在朝堂上眉眼展笑,似饶有兴致听诸臣之言,实则内心决断很难更改。
楚上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又找不到人,无法,他只好在心底安慰地告诫自己数遍,王上定有决断,他只需在驿馆安静地等人回来即可。
余青灵的陵墓在魏都郊外的一座山上。
两山交卧,溪水流谷,林木繁盛,风水很好。
陵墓建在一处平坦的山地,地宫已经封闭,只剩下竖立在地面上的高大墓碑。碑上刻字,记载着原陵君余深的生卒年和生平事迹,其妻其女也书于上。
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昭示着,她是真的离开了。
因为刚下过一场小雨,四下混着泥土气息,潮湿闷热得令人烦躁。
宽大衣袖迎着山风猎猎作响,赵墨静默地立在原地,漆黑眼眸里泛上一抹猩红,寥寥孤寂。
这半年来,夜里辗转反侧时,他常常后悔,当年魏都长亭离别,他为什么没有等到她就匆匆离魏返越,若是他回去看一眼,是不是又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时光不能回溯。
他最终没能接她去越国。
……
魏成驰上山之后,遥遥地就瞧见了一道挺拔的背影,气势不凡。他十分意外,视线落在那人头顶戴的幂篱时,不禁微皱眉头。
幂篱是由戎狄传入中原的,在越地多见,魏地却是十分少见。
“阁下是越国使臣?”
一道声音乍然响起在耳畔,赵墨偏头看去,半眯眼眸,凝了须臾,原来是魏成驰。
他伸手摘下幂篱,露出一张年轻俊俏的脸颊,漆黑眼底含笑,嗓音低沉,“魏将军。”
虽然两人三年不曾见过,但赵墨离魏时已是十六岁少年,容貌变化不太大,魏成驰一眼就认出来了。
“原来是越王,外臣失礼。”魏成驰敛袖行了一礼,再抬头时,面上带了几分探究之意,“外臣不曾听闻越王来魏的消息。”
赵墨唇角扯笑,也没遮掩,“寡人掩匿身份而来。”
魏成驰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墓碑上时,心底划过一丝了然。
“她……”
在人前的时候,赵墨一向擅长隐藏情绪,这三年的时间,让他将情绪控制自如更胜往昔。
赵墨打断,“往事不再提。”
这句往事。
说得便是余青灵。
他好像已经不在意了一样。
殊不知,余青灵已经是他心底的一道执念,不可说,不可思,不可念,那些遗憾、后悔和痛楚,只能深埋在心底自己捱。
魏成驰默了须臾,的确是往事了,余翘的身份再暴露只会平添波澜,不如不提。
他掩去心思,平静地道:“这次云阳一战,我远在边地,未能祭奠原陵君,今日特来补祭,越王可要与我同去?”
赵墨看向他手里提的竹篮,应下,“好。”
世人对名臣名将多有崇敬,常为风骨折腰,即便是各国王上也不例外。原陵君辅佐魏国二十三年,曾官拜相国,名声响彻天下,受越国王上亲手点祭烛,担得起。
蜡烛和祭品摆了一排。
魏成驰看着原陵君的墓碑,紧绷的下颌显得十分冷硬,神色略微低沉,若是细看,便能瞧见他眼底情绪纷而杂乱。
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赢赢输输,乱世常态。
魏成驰并不在意一个战无不败的虚名。可是这一次,他败得不甘心,也为六万魏国兵士不值。魏王和余怀令他无比的寒心和愤怒。
赵墨没错过魏成驰的神色,忽然话锋转道:“此次云阳之战,前方战报,寡人略有耳闻,以将军之才,本不该败兵而归,却为小人掣肘,十分可惜。”
魏成驰一愣,旋即淡笑,“是我大意不敌。”
赵墨不置可否,“近日魏将军待家,有何打算?”
魏成驰应对如流,“难得清闲,正好休息。”
赵墨从容一笑,慢条斯理,“高鸟相良木而栖,有襄侯和余怀在,将军在魏国难有建树。”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是明了,魏成驰的视线落在原陵君的石碑上,“我为魏戎马十年,郑齐二国视我如死敌,恨不得生啖我肉,渴饮我血,离开魏国,我能去哪?”
赵墨挑眉,有些意外,在他的预料中,以魏成驰的心性,应该再在魏国磋磨三五载,才能彻底失望,放下离开。
只是他不知道,有原陵君的事情在前,魏成驰离彻底寒心,只差临门一脚而已。
“越国愿奉将军为上卿。”
赵墨漆黑眼底的光色澄澈,一如往昔,又笑道:“寡人的将军从慎,一直想与魏将军讨教一番。”
魏成驰心中一动。
越国从慎之名,他仰慕已久,只恨没有机会向其讨教,虽不能与他在战场刀柄相见,若能与其并肩作战,也十分令人快意的事情。
他道:“臣亦有此意。”
连自称也从外臣变成了臣,是答应的意思。
赵墨挑了眉尖,扯唇一笑,慢悠悠地戴上幂篱,“那寡人在燕京,等魏将军。”
对于魏成驰准备离开魏国这件事情。
赵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君王想守国安民,开疆拓土;臣子想拜将封侯,官运亨通。他知道,魏成驰想做的,就是一个纵横沙场、青史留名的将军。
为人臣着忠,前提是为人君者明。
郑国不能给魏成驰,所以他来了魏国,既然魏国也不能给他,魏成驰自然会离去。
而他,而越国,刚好能给魏成驰。
正如赵墨所想,比起就此挂冠离去,归隐山林,魏成驰的确更想另谋一番天地。
若是有幸,他还想亲手结束这四百多年的乱世。
很显然,他和越国、和赵墨志同道合。
不过在谋划离魏之前,魏成驰还有一个事情要思忖。
他曾受原陵君死前所托,答应要照顾余小妹。
她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有余怀心怀不轨,他不敢留她在魏都嫁人。
魏成驰心思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赵墨,想窥探眼前这位君王对余青灵的念,到底是感激还是喜欢。
然而赵墨俊俏眉眼温和,瞧不出半点情绪外露。
察觉到魏成驰似乎有话要说,赵墨离去的脚步一顿,挑眉道:“魏将军有话直言。”
魏成驰眼神微闪,摇头淡道:“一时失神,无事。”
-
南糖巷内。
余翘戴着幂篱,交付了一袋沉甸甸地酬金后,绕路去了一趟魏府。
自魏王登基四年来,魏成驰这个将军做得十分憋屈。
余翘知道,有父亲原陵君的事情在前,魏大哥一直对魏王心有不满。这次云阳之战,一面是余怀后面捅刀,一面是魏王私心贬斥,让人失望至极。
然而魏王不用魏成驰,却不代表会允许他离开。没有哪个君王会把魏成驰这样锋利的刀白白递给别人,伸长脖子等着被别国砍。
可是魏成驰一定会走,且十有八-九是去越国。
从魏去越只有三条路可走,要想快一些,得借道齐郑二国。要么,就只能从魏地西北地直接进入越国西南地。
可无论哪一条,都不好走。
前两条太险,而由魏直接入越,绕路太长,迂回千里,怕是刚走到一半,就会被魏王察觉。
这次两国联姻的车队,无疑是帮魏成驰离魏的最好方法。
魏府修建得十分朴素,仆人也很少。叩门之后,前来开门的一位穿嫩绿色的锦缎罗裙的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一张鹅蛋小脸俏生生的。
乍然瞧见一女子,小玉愣住,一双清亮的杏眸里写满了打量,手势比划着——你是谁?
她是哑巴,不会说话。
余翘摇头,没有回答,把一封信塞到她手里,按着手背,轻软着声音说:“小玉,把这封信交给魏将军,就说,他若想离魏,有人帮他。”
她说话是软软糯糯的魏音,似水如歌,娇翠欲滴。饶是小玉同为女子,也怔神一瞬,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冲动,想掀开皂纱,一窥芳颜。
等等,什么离魏?
小玉低下头,愣愣地盯着手里那封信。
大将军要离开魏国?
是要回郑国吗?
然而不等小玉细问分明,余翘已经转身离去。
夏风吹拂,掀开了皂纱一角,露出女子雪肤凝脂的脸蛋,卷翘的眼睫如羽,眼眸乌黑灵动,唇不点而朱,娇嫩似花瓣,恰是艳若桃李之姿。
小玉愣在原地,一双杏眸不可置信地瞪大。
比起十三岁时,余翘的容貌变化挺大,但仍能瞧出余青灵的影子,五六分相似。
这般容颜,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可是青灵姐姐……早就死了呀。
小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抿咬下唇,眼底光色疑惑,她为何知道她叫小玉?
那位神秘姑娘离开之后,小玉捏着那封信惴惴不安地坐在台阶上,终于在黄昏时分,等来了从魏都郊外回来的魏成驰。
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个同戴幂篱的男人。
小玉迷茫地眨眨眼,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都戴着幂篱?
魏成驰接过信,问:“谁的?”
小玉觑了一眼赵墨,魏成驰道:“无妨。”
小玉闻言放下心来,手指快速地比划——一个头戴幂篱的姑娘,很漂亮,她说,把这封信交给魏将军,将军如果想离开魏国,有人会帮你。
魏成驰心头倏地一凛,余光瞥见赵墨的身影,准备拆信的动作停下。
赵墨看懂了小玉的手语,微微挑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还要帮他离开魏国,除了余翘,魏成驰想不出第二个人。他没再拆那封信,随手放在了一旁,转而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赵墨,“请。”
赵墨也没有窥探人家私事的爱好,瞧魏成驰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以为那姑娘是他的意中人,便挑唇一笑,揶揄道:“数年不见,魏将军可有成亲打算?”
退到门口处的小玉动作一顿,侧耳倾听。
魏成驰知道赵墨是误会了,娶妻?余翘吗?这个念头一出,他的神色倏地僵住,须臾眉头微皱,笑着摇头:“不曾。”
原陵君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余翘小了他十二岁,喊他整整十年大哥,他怎么能娶她?
魏成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孤家寡人也好,省得上阵杀敌,心中挂念。”
其实年少时,魏成驰曾在郑国定下过一门未婚妻,然红颜薄命,没等过门便不幸早逝,来了魏国之后,他一多半的时间挂帅出征,更无心儿女情长。
他见过很多战争之苦,颠沛流离,妻离子散常有。
每一场战争之后,有人哭父,有人哭夫,有人哭儿,也有婆媳母女抱头痛哭父夫兄弟。
魏成驰知道,他是刀口舔血的人,孤身寡人,了无牵挂也就罢了,一旦娶妻,若是哪一日丢了性命,留下她们娘俩,孤儿寡母该如何过?
故而拖到了二十八,他仍未成亲。
赵墨不置可否,懒洋洋地抿了一口茶,嗓音轻慢地调侃:“日后魏将军若有心仪之人,可万要告知寡人,来喝你与嫂夫人的喜酒。”
魏成驰淡笑:“定然。”
等赵墨离去之后,魏成驰拿起放在一旁的信封,打开来看。
上面的话不多,寥寥数笔,然而魏成驰看了一通后,捏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这封信,话里话外都透露了一个信息——余翘要联姻越国。
而今天早晨,王宫内传出的消息还是易四城与魏盟合。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魏成驰并非愚钝之人,很快就明白了,这中间定然不少楚姜的谋划,她是想余翘嫁到越国。
小玉好奇地盯着魏成驰,只见他沉默半晌,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也好,是好去处。”
余翘愿意吗?
魏成驰想,余翘应该是愿意的,她的性子那么娇,没人能逼她嫁给不想嫁的人。
而且余翘愿意嫁给赵墨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从小时候起,她就对赵墨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心。
嫁到越国也好。比在魏国好。
小玉不明所以,什么好去处?
她眼睛茫然地眨了又眨,小心翼翼地伸指敲了敲桌子,引来魏成驰的注意。
“将军,离开魏国是什么意思?是要回郑国吗?”
她是郑人,早已家破人亡,孤身一身,自四年前被将军救下之后,小玉就来了魏国,但这些年,心中难免思念故土,也想回去。
魏成驰摇头,“去越国。”
小玉一愣。
魏成驰两指捏着那封信,移到蜡台上点燃一角,火苗“嗖”的一下窜了起来,一点点地往上吞噬,直到快要烧到手指时,他才将信纸摁在桌上,漠然地看着它化为灰烬。
小玉回神,又问:“将军何时启程?我去收拾行李。”
“不必。”魏成驰垂眸,盯着那摊灰烬,“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郑国。”
小玉听了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连忙提裙跪地,手忙脚乱地比划——我不走,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跟着将军。
耳畔传来哐的一声响儿,魏成驰偏头瞧见她跪在地上,剑眉微皱,斥道:“这是做什么。”
小玉眼眶红了,水汪汪地看着他,“我要跟着将军。”
魏成驰摇头,“你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将军是嫌我麻烦吗?”她的指尖微颤。
魏成驰轻叹,拉着她胳膊站起来,“我并非嫌你麻烦,只是小玉,我啊,是刀口舔血的人,指不定哪天就埋骨沙场了,照顾不了你。”
越国有从慎、从皎一众武将,还有赵也严等一众宗室子弟,出类拔萃的大将大帅不少。
他去越国立身,一无根基二无人脉,仅仅靠着一个战神名头,想要出头其实并不容易。
五年、十年,或者更久。
他年近三十,说好听点是壮年,换种说法,人生已经走了一半。
小玉已经及笈,青春可人,不应该再跟着他奔波折腾。
小玉听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流。
魏成驰揉了揉她的脑袋,“郑国定梁郡郡守乃是我少时的故交,我会托他照顾你,你去那里,不会吃苦。”
“回郑国,嫁个好人家。”
“郑国疲惫,近年都不会再起战火,是过日子的好地方。”
……
“日后有空,我去定梁看你们。”
-
越国使臣下榻的驿馆。
楚上原在左等右等,终于在夤夜时,等来了赵墨的身影。
难为他一把老骨头,还得陪着年轻人熬夜。
驿馆里的烛灯都熄灭了,只留了零星几盏,昏黄的烛光打在身上,明暗交接处褶出深深的阴影,似是鬼魅一般。
少年卸下幂篱,挑起一旁的帕巾,擦了擦衣衫上和手指上不显的血迹,睫羽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抬眼笑问:“在等寡人?”
楚上原连忙从袖中捧上丝帛:“臣与魏相商定的盟合事宜,皆书于此,请王上过目。”
赵墨粗略地扫了一眼,须臾之间,似乎不曾细看,只道:“楚卿口舌之才,寡人信得过。”
楚上原谦虚道:“王上谬赞。”
赵墨把丝帛递给他,转身走到桌旁倒了一杯凉茶,水砸茶杯的声音清晰而悦耳。
“寡人明日回燕京。”
楚上原收卷丝帛的动作一顿,神色诧异,担忧道:“这次与魏盟合之事已近尾声,王上一人独行,不甚安全,何不与臣一同返程?”
“不必。”赵墨灌了一口凉茶,“你在魏都留下。”
留下?楚上原眉头微拧正疑惑,只听赵墨又道:“协助魏成驰平安无虞地抵达燕京。”
“……”
所以王上出去折腾这一天,是去利诱魏成驰了?
不得不说,赵墨是个行动派,只要有机会摆在眼前,他一定能抓住。楚上原会意了赵墨的意思,连忙点头应下:“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