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晋麟望过去,那家伙长得确实古怪,肩上分出了九个头颅,每个头上的表情此刻都是如出一辙的恼怒，细看，其实长的并不算丑,但晋麟还是默默在心底赞同了宁萌的说法。
听了宁萌的话,他变了脸色，九个人头骤然拉伸变形，身子也逐渐伸展，显出表层冷暗的鳞片,最后化为了九头蛇身，高高盘踞在一起，吐着信子。
晋麟心中念出一个名字：相柳。
宁萌目光逡巡过相柳四散狂舞的蛇头,皱起了眉,“算了,我收回刚刚的话,你原形比人形更丑。”
她也不管相柳气得如何狂躁,继续说道：“还有，说到弱者,”宁萌若有所思地低头,敲了敲手下触感坚硬的鳞片,“你跟他比起来，还真不一定谁强谁弱。”
晋麟向上挺起，迎合着她的指腹,立刻感到一阵温热。
相柳没再说话，只是吊梢三角眼中满含阴毒地看了看晋麟，摇摆着身子扭走了。
宁萌见他走远了，将手中的鱼重新放回了水里。
晋麟甩尾还想赖在她手里，却一下子脱离了身体的控制，缓缓飘到了半空中，凝视着下方，一尾金灿灿的鱼劈波斩浪游向她。
“谢谢。”他口中并不是人言，宁萌却听懂了。
宁萌没看他，“不用谢，我没帮你什么。以后不要老是来偷看我了，你一靠近，这水底下就泛着金光，根本藏不住。”
晋麟恍然，所以其实之前的梦境中，“他”的视角，都是在偷看，只是“他”不知道，宁萌早已发觉了。
他摇摇头，这么个大灯泡，也就“他”自己以为掩饰得好了。
鱼摆了摆尾，被戳穿了倒也不觉得尴尬，“不是偷看，只是觉得，你很寂寞。”
宁萌嘴角扬起一道弧线，惊奇地看着他，“你懂什么叫寂寞？平日里这昆仑山上有趣的虫鱼走兽数都数不尽，有什么可寂寞的。”
“数不尽吗？这附近河里的鱼你都数了一遍了。”他观察已久。
她一噎，“数完了我再数一遍，我随着开天辟地孕育而生，只需要守着日头平稳落下就行，其他时候想干嘛就干嘛。”
“可是你看到人类，还有那些有趣的虫鱼走兽，生老病死，永远在离开，心里很难过。”
宁萌半垂眼睫，眼中的温度悄然消失，嘴角也渐渐放平，像是终于显露出了自己活过万古，对待尘世凡俗该有的冷漠与无情。
“所以呢？”
“我可以陪你。”
宁萌觉得好笑，瞥他一眼，不反驳，只问他：“你又能活多久？”
他想起刚刚的相柳所说的话，额头似乎又开始痒了起来，“我快要化龙了，只要成了龙，我就能活得很久很久。”
她轻轻甩了甩手上的水，叹了口气，“你是这昆仑上数万年来仅存的龙鲤，知道你这一族为什么这么稀少吗？”
“为什么？”
“因为龙角是道坎，过不去的，就会直接陨落，生生痛死。所以还是等你真的成为龙了，再谈什么陪不陪我吧。”至少在他之前，她就没见过一只成功长出角化龙的。
日头将落，她抬头望了望天边微泄的绯红，起身离开，他突然在她背后跃出水面，“那先做个约定，等我成功化龙了，就去找你。”
她停下来，起了兴趣，半侧过身子：“等你真化龙了，我自会知道，到时候我亲自来找你。”
“一言为定。”
飘在半空中的人与水中的鱼视线交汇，同时静默地看着那个远去的纤细的背影。
这是他与宁萌的从前……
突然，周身情景一变，晋麟被一股吸力向下拉去，再次回到了鱼身里。
然而再次被塞进这具皮囊后，晋麟只觉得浑身剧痛，尤其是额前两侧，有如一把刀子反复刺挑，刀尖在里旋转搅动，剜出一块块血肉。
同时一股庞大的力量在身体里乱窜冲撞，不可控制，顶得全身鳞片迭起。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要就此碎裂，但只能咬牙支撑着。
包裹着他的河水沸腾翻滚，大浪起伏，带出时隐时现的，铺满河底的金色。
鱼尾一寸寸重塑，逐渐颀长，再次搅动着河水翻涌不息，数次打上河岸。
疼痛越来越甚，他额头鼓起，鳞片被硬生生撬起，有什么东西像要破皮而出。
鳞片下，细密的血丝融入河水，飘散开来，周围的鱼本被这滔天架势吓得躲得远远的，此刻却又不由自主围了上来。
血流得越来越多，牙齿尖利的怪鱼也越来越多，先是迫于龙息的威压聚集在不远处，最后终于被龙血刺激得难以自抑，红着眼一拥而上，在鳞下暴露的伤口处疯狂啃噬。
然而晋麟已经顾不上了，身体里各处的疼痛折磨糅合，血液也在沸腾，燃烧着他仅剩的理智。
水势稍稍平息，巨龙的喘息减弱了，他思绪渐渐飘散，这么大的动静，宁萌知道吗？她说过她会知道的，那她为什么不来呢？
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化龙吗？
河中的金色骤然黯淡，随即又爆发出强烈的金光。
她不来，那他去找她。
他猛然甩头，正在啃咬的怪鱼躲闪不及纷纷被甩上了岸，随后他奋力朝前冲去，水流产生巨大的冲劲撞击在他的头顶，额头被这股劲一点一点撕裂开来，血还来不及流出就被冲淡了。
但心里沉甸甸的那点念头，让他将疼痛抛在一边，只知道向前。
他没有发现，两柄锋利坚硬的龙角，渐渐与水流对抗而生。
河岸尽头。
“若木，你竟然在此刻分心了，那只龙鲤要化龙了对吗？”伴随着一道短促阴毒的笑声，脚下的土地瞬间化为沼泽。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讨厌我呢？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吗？我只是想求得长生，永远在你左右罢了，可惜，你却不要！”
晋麟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地化为参天巨树，乌黑的毒液顷刻间侵入，赤红的树干化为枯色。
一声悠长龙吟划破天际，相柳正源源不断释放着毒液，下一秒便被巨力掀翻，愤怒的龙身盘旋而起，重重拍下，他蛇尾一缩，躲了过去。
“到底还是让你成了。”九个头颅同时不甘出声。
晋麟却完全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一击不成，再次高高扬起，身体迅猛甩向相柳的头，相柳的蛇尾完全无法与之抗衡，便九头同时咧开嘴，尖利的毒牙朝横扫而来的尾端咬去，同时喷射出毒液。
晋麟却突然仰头转了一圈，龙尾回摆，龙爪直奔蛇头后面，一揪一个准。
“啊！”几声惨叫之后，相柳的头几乎折断了一半。
暴怒中的龙实力大涨，让他接连败退，相柳仅剩的几个头不断向后缩，嘴上还在逞强激怒着他，这个头说一句：“我的毒无药可解！”那个头又说一句：“若木她没救了！”
话音刚落，蛇头落地。
还剩最后一个头了，他艰难地游走躲闪，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服了软：“等等！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用你全身龙鳞可以换她一命！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龙攻势一顿，立刻转身飞了回去，龙尾重重一扫，滑过相柳最后一个头，将其扫进河里，他彻底闭上了嘴。
昆仑别处仍在激烈打斗，唯有这里一片寂静。
许久后，金光大作，包裹住枯黑的树干，同时龙吟再次长啸，瞬间贯穿了昆仑各个角落。
陆吾顺手折断了手中一只恶兽的前爪，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西边，他眯了眯眼，“昆仑上何时有龙了？”
他转向身侧，“英招，你去看看若木怎么样了，相柳总是针对她，恐怕恨她之极，你去帮她。”
英招点了点头，飞速离开奔往西边。
他刚赶到河岸，眼见有什么东西自天边掉落，转瞬间消失在门界处。他目光一掠而过，没放在心上。
很快，他便发现了若木的本体，正好好的矗立在岸，大概在修养，便放下心来。
再看河边地上，数个硕大的蛇头散落一地，触目惊心，粗粗一看大概有八.九个。
血液所溅到的地方乌黑一片，寸草不生。
他沿着那些蛇头走去，没多远就找到了仅剩小半个头的相柳，搭在河岸边，看上去了无生气。
他稀奇地皱起眉头，若木一向温和，按理说出手不会这样暴躁，这一下子竟给相柳削掉了八个半的头，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按道理，她充其量也只会把相柳的九个头拧巴拧巴编个三股辫罢了。
他摇摇头，正纳闷着，余光里金色的东西一闪，他走过去，俯身拾起。
“这是……龙鳞？”他想起先前听到的两声龙吟，摸了摸鳞片，上面残留的气息精纯又强大，他悄悄收入怀中。
“若木怎么样？”
“哦，她没事，倒是相柳，被打得半死不活的。”
“那就好。”陆吾轻轻提气，在英招身上发现了极为明显的龙气，“你在附近碰到龙了？”
英招一愣，摇了摇头，“倒不算碰上，我想，那龙大概只是在此停留了一阵，就飞走了。”
晋麟醒来的时候仿佛还能感受到灵魂深处传来的痛意，他摸着胸口，将恢复的记忆理清。
出发之前，宁萌做好了早饭。
晋麟放下筷子，看了宁萌一眼。
“你想说什么？都看了我一早上了。”宁萌挑眉。
他想了想，“我做了一个梦，可能知道自己以前的来历了。”
宁萌闻言迅速搬着椅子坐到他身边，“真的？”
他一只手撑起下巴，歪头看着她，另一只手拂过她的头发，“嗯，我以前就一直暗恋你。”
宁萌转头，要把椅子搬回去，被晋麟伸手扯住椅背，“我没开玩笑。”
她重新坐下。
“你本体是若木，在昆仑西边，是日落而栖的神树。”宁萌立刻信了他的话。
“你在昆仑山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溜到河边捞鱼？”
宁萌点点头。
他笑：“我就经常在水里偷看你，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是龙，只是条鱼。”
宁萌一想，惊道：“你是龙鲤？”
晋麟点点头，“有一回我还跟你说上话了，”他顿了顿，似是随口提了一句：“你记得吗？”
她回忆半晌，丧气垂头，“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晋麟揉了揉她的头发，“大概是时间太久了吧。”
“不可能，昆仑山从来没有成功化龙的龙鲤，我应该对你印象深刻才对。”
“不是说了，那时候我还不是龙，不起眼。”
宁萌没有轻易被他糊弄过去，“龙鲤全身金灿灿的，哪里不起眼了，你要是真的一直在水里偷看我，我绝不可能没发现。”
“哦，对，你确实发现了，那时我临近化龙，相柳突然出现，想要吃了我，你就从天而降，美救英雄。”
他一本正经地陈述，接着拉过宁萌的手，圈住了自己的腰，“当时你就是这么抱着我，然后我才跟你搭上了话。”
宁萌倒在他怀里，又按着他的胸口起身，捕捉到了一个名字，“相柳？”
“是，他好像很……讨厌你，所以看你护着我，大概恨屋及乌，所以恶狠狠地瞪了我九眼，特别可怕。”
宁萌深信不疑，“那没错了，他是挺讨厌我的，我越烦他他就越在我眼前晃悠，老喜欢跟我对着干，可能是因为之前不让他吃人，揍了他一顿。”
“揍得好，他长得还丑。”
宁萌深以为然点点头。
“不像我，原形跟人形都一样帅气。”
宁萌看他一眼，随即皱起眉，“所以你在昆仑上就化龙了？那你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吗？又为什么最近才重新恢复龙身？”
晋麟眼眸低垂，抵着她的额头，“没有，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晋麟：相柳恶毒地瞪了我九眼，骂了我九句，还想咬我九口，好害怕，幸好你保护了我。